张惠
本报记者 王琳
在喝农药自杀之前,一向以坚强示人的张惠给亲友们的印象是’“一直在努力’却仍然活得很累。”她家庭贫困’聪明好学’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却找不到对口工作;生孩子时意外受创’因为没有证据而得不到回应;要攒钱还房贷’又被厂方无故扣掉研究生补贴。尽管她笃信“通过努力’一定能苦尽甘来”’但在这个单一崇拜“成功”的时代里’没人有精力去关照一个“失败”者。她一生奋斗却无法为自己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丝容身之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惠之死’并非她一个人的悲剧。
奋斗终生的自杀者
“她—直很乐观、坚强,有远见,却在种种不公平的现实打击面前,放弃了。”丈夫陈涛这样总结自己的妻子。
2010年9月15日下午,刚刚做了妈妈的张惠如果不选择自杀的话,将在十天后生育假期休满,重返工厂上班。
但下午1点半左右,刚刚午睡醒来的婆婆,发现张惠平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丝毫没有血色,四肢直直地伸着。闻讯赶来的村民赶紧拨打了120急救车,并对张惠进行简单的抢救。
送到医院后,张惠直接被推进了抢救室。半小时后,闻讯赶到医院的陈涛,看到抢救室紧闭的大门,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瘫坐在地上。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抢救,医院宣告张惠死亡。
沉默寡言的张惠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带来轰动。她生前所就职的亚星化工厂几次三番联系丈夫陈涛,希望他把张惠生产期间的住院用费单据以及病例,送到厂里,给予报销。
这并不是命运和这个女子开的唯一一次玩笑。在短暂的27年时间里,张惠在现实的夹缝中所表现出的“坚强”和“要强”同样突出———成长于贫困的农村家庭,对自己严格要求完成学业,分娩时患上耻骨粘合分离忍受身体上的剧痛,续产假期间每月仅拿300多元的生活费,小两口收入无力偿还房贷。甚至在自杀的当天上午,她还试着与丈夫到人才市场谋份兼职,补贴家用,被用人单位以“高学历”为由,屡屡拒绝。
现实与理想的纠结
毕业时,她拒绝了导师的挽留,她来到男友的故乡,并坚信能找—份对口工作,大展拳脚
在菏泽,一个封闭的小村庄,张惠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充满“优越感”的童年———从小学习成绩优异的她,分数从来在班中名列前茅,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偶尔屈居第二就是一次不小的失误。
张惠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后,家里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了出来,另外还东拼西凑地借了不少,才凑足了学费。张惠在高考志愿里填的理想专业是化学。
由于家庭贫困,张惠在校生活难免拮据。她的大学班长回忆起她时,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沉默不爱说话,“可能是家庭贫困的关系,她不爱与同学有过多的接触,有什么困难、心事也不爱对别人倾诉”。
在平淡的大学生活中,张惠有一个足够甜蜜的收获: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大学校友陈涛。
那是2003年,张惠刚上大三,纵使贫穷,那时的校园爱情生活是美好的。每每回忆起那时的生活,陈涛难免感叹,两人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一起憧憬将来的美好。
大四那年,张惠参加了研究生考试,所选专业依旧是应用化学。
考研结果令人欣喜,张惠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升上本校研究生。喜讯传到她的家乡,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小村庄里,飞出一只“金凤凰”,多么令人振奋、欢喜。张惠为父母争光,为家族添彩,是全家乃至全村的骄傲。
三年的读研生活转眼而过,08年毕业前夕,张惠的导师几次三番挽留张惠,希望她能留校工作,都被张惠婉言谢绝了。她的目标很清晰:要来潍坊生活,扎根。这里是男友陈涛的故乡,他们约定一起在这里生活。
由于专业所限,张惠来到潍坊后专业对口的工作并不多,而对待生活一向谨慎甚至有些“洁癖”的她,坚决不能接受为了谋职,抛弃自己这些年的学习成果。她要学以致用,她坚持着,坚信总能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大展拳脚。
终于在亚星化工厂的一次招聘中,张惠脱颖而出,成了厂里为数不多的研究生之一。
接踵而来的意外
她感觉太多的不公平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只能哑巴吃黄连,硬生生咽下去。
09年阴历9月份,张惠在潍坊医学院附属医院产下男婴,一家人兴奋之余,忽略了被疼痛折磨得直咬牙的这位年轻妈妈。生完小孩后,张惠听从医嘱,一直没有下床走动,偶尔在人的搀扶下下床方便,也会被来自大腿与盆骨间的巨大疼痛刺激得浑身冒汗。
细心的丈夫陈涛发现妻子的异样,他找来负责为妻子接生的女青年大夫检查。这位姓王的医生对张惠进行了询问后,定性为“没有什么问题,下地走走就好了”。
在丈夫和婆婆两人的搀扶下,张惠费力地下了床,勉强走了一段时间,终于疼得出了声,此时婆婆才发现媳妇的状态确实不对,随后医院为张惠做了B超检查,结果显示,腿骨与盆骨间的缝隙长达2.6公分,张惠是患上了耻骨联合分离。
张惠清楚地记着,自己在分娩期间曾有两个医护人员,一人按住她的一只腿,分别向左右两方按压。之后,她的臀部大腿根处突然一阵巨疼,“嘎巴”一下,腿便再也不能动了。
她认为,自己的患上这临床只有万分之一概率的怪病,绝非出于偶然,是这两位医护在帮助她分娩时用力过当造成的,自己是受害者,让丈夫陈涛帮她到医院讨要说法。
可本心善良老实的陈涛被医院一句话堵了回来:“请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跟医院讨要说法的打算只能作罢。张惠本来向厂里请了5个月的产假,但因为患上耻骨联合分离,假期休满了身体依然没有康复,只得将产假延续到11个月。
在产假的第一个月,张惠的工资是按全工资的百分之八十发放的,约在1400元左右。第二个月开始,厂里扣除了每月600月研究生补助,在接下来的四个月,张惠每月拿到手的工资仅有七、八百元。
当初进厂的时候,厂方曾答应张惠入厂前两年内,每月给她600元的研究生补助,并承诺她在厂里搞研发。可张惠生育前,却一直在车间主控室中工作,丝毫没蹭上研发的边。如今两年还未到,厂方又擅自将这笔补贴去掉了。
张惠越想越气,又让陈涛到厂里讨要说法,对方搬出的理由让她气上加气:谁让你这个时候生小孩的,生了孩子就是没有补助。那么生育期间没有研究生补助,等张惠再回工厂上班,能否将这几个月的补贴补发下来呢,厂方的答案同样让人失望。
张惠与厂方发生的种种过往,是由丈夫陈涛讲述的,记者曾试着去厂方求证,但对方以“这是她个人行为,与厂方毫无关系,没什么好说的”,拒绝了采访。
最后的抗争
被命运胁迫的她,鼓足勇气,不断反抗着来自医院和厂里的多重打击,最终屈服并结束了生命。
按照原计划,张惠在9月25日产假期满时,回到厂里上班。
身体没有完全康复的张惠重回单位后,只能上“长白”班,不能晚上加夜班。听同车间的同事说,如此一来工资更低了,发到手可能只有900多。
9月15日早上的招聘会,更让她痛心。当天早上,张惠在丈夫的陪同下来到人才市场,期望能找到一份兼职,但是一上午走下来,她中意的用人单位,没人愿意接受她,原因简单:优秀的研究生不会到这里找兼职。
陈涛小心翼翼地劝导:“你别当自己是研究生,找份普通的兼职,例如营业员、促销员之类的,挣点是点”。但张惠始终沉浸在自己悲哀的遭遇里,一言不发。
中午吃过饭后,尽管陈涛发现妻子的状态有些不对,但为生活所迫,担着养家糊口重责的他顾不上继续安慰妻子,不到一点就急匆匆出门上班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次看似普通的离别,竟是永久的生离死别。
不少大学同学得知张惠的死讯后,从四面八方来到潍坊。他们怎么也不能接受,昔日优秀、聪明的张惠怎么会选择这条不归路。悲伤之余,是无尽的惋惜。
为了替死去的妻子找回最后的尊严,陈涛始终奔波于医院和厂方之间,他要讨个说法。但医院至今没有回音。而工厂的人则表示,张惠的死是她个人原因,与厂方无关。
10月14日下午,记者随同陈涛来到亚星化工厂,人事处处长对张惠的问题始终避而不谈。随后又叫来了楼下保安,明确指示陈涛再来亚星时,要“严格把关”,未经领导同意不能随意“放行”。尽管这位人事处长声称办公室负责接受采访,但办公室多番推辞,记者等候半个多小时,却始终未能见到亚星化工厂的相关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