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然而,家住河南省新密市的一个父亲却嫌女儿将粪便屙到屋内,一怒之下将年仅3岁的女儿一脚从床上跺下,致使女儿死亡。这个极端案例再次凸显了针对儿童的家庭暴力问题
记者 范传贵 通讯员 张胜利 王玲玲 贾阳阳
晓菲3岁了,站在沾满了泥巴的地板上,头倚着外婆的脸,直愣愣地看着陌生的记者。白净,自然卷,眼睛明亮。
晓菲有一个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孪生妹妹晓月。在11月9日下午3点以前,这个比自己晚几分钟出生却比自己机灵的妹妹,老喜欢穿她的衣服,拎她的耳朵;而如今,晓月成了她每天指着镜子的念叨:“晓月在那里”——永远也不可能再从镜子里走出来了。
尚未完全懂事的晓菲此时或许还不能感到“悲伤、愤怒甚至羞耻”,但是将来一定会——这是她在看守所中的父亲张朝所坚信无疑的——“她将无法面对一个害死了自己妹妹的父亲”。而将感到“悲伤、愤怒甚至羞耻”的,还有晓菲的两个哥哥。
这是河南省新密市的一个悲剧家庭。一个37岁精神正常的男人,在“一时愤怒”之下将自己3岁的亲生女儿从床上一脚踢下,致其颅脑损伤,在医院要求立刻手术的情况下,又因两三万元的手术费和“考虑到手术后的恢复情况”而放弃了治疗,最终致女儿死亡。
“我越想越恼,就朝她跺了一脚”
2011年11月9日晚饭前,张朝像往常一样,打发自己的4岁小儿子晓辉和3岁的小女儿晓月到里屋看电视,自己在厨房里煮饭。大儿子晓耀和大女儿晓菲则被妻子李红带回了娘家。
一会儿,小儿子跑来说妹妹晓月又把屎尿屙在了屋里。张朝听后赶忙回到屋里,看到地上和晓月身上的屎尿,异常生气。
此时的小儿子晓辉正坐在屋里看电视。他目睹了接下来的整个过程:
“我看见爸爸在屋里用左手打她屁股、捶她脊梁,晓月的眼睛有血(指着左眼说),爸爸还用手抠晓月的嘴了,晓月的屁股上有印。爸爸用脚(指着自己的左脚)踢她屁股了,晓月栽倒了,背朝地。晓月起来了,她这里流血了(指着自己的左嘴角,左脸及前额),晓月哭了。”
而在张朝自己的描述中,这个过程要简单得多。“我把地上和晓月身上的屎尿收拾干净之后,就整理床铺。当时晓月在床边上坐着,我越想越恼,就猛地朝她跺了一脚,她被我跺在地上,头磕到衣柜角上了。”在做笔录时,张朝精确地强调了,是对着自己女儿“跺了一脚”。
这天半夜,张朝发现女儿晓月发烧了,就在家里找了一包药喂她喝下。次日清晨,晓月虽然退烧了,却“喊了不答应”。
让张朝庆幸的是,女儿还有呼吸。这个中年男人第一反应是去喊自己的母亲,想让她抱着女儿到当地卫生院看一下,但母亲直到中午也没回来。午饭过后,他终于决定自己一个人抱着晓月到新密市中医院看看。
据新密市中医院接诊医生介绍,张朝带着自己女儿来到医院时,已是当天下午的4点半左右。“当时女孩两侧瞳孔散大,处于昏迷状态,前额肿大,眼部周围青紫,刺激后没有反应,身上没有发现外伤。”情况危急,这名医生在笔录中透露,是在他们医院免费送张朝父女俩去解放军153医院的情况下,张朝才同意转院治疗的。
在解放军153医院,接诊医生在查看了晓月的脑部CT片后发现,“双侧脑水肿特别严重,有脑疝形成,脑内有出血,情况很严重,必须立即做手术治疗”。
但是张朝拒绝了手术。事后他对此的解释是:“医生说手术很危险,可能会有后遗症,我没有钱,又考虑到手术后的恢复情况,就没有同意做手术。”当天他抱着女儿在重症监护室一个屋子内的连椅上睡了一夜。
11月11日早上,张朝抱着女儿又去了河南省医学院:“两个医生都说我女儿的情况很危险,随时有生命危险,其中一个医生说做手术不能保住生命,我就抱着我女儿坐车回新密了。”
2011年11月11日下午,晓月停止了呼吸。经新密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鉴定,系头面部及腹部受到撞击后致颅脑损伤而死亡。2011年11月12日,犯罪嫌疑人张朝被公安机关抓获。
“我就知道是他打孩子了”
李红知道自己女儿出事时,已经是11月10日晚上7点。“张朝的妹妹给我打电话,说我女儿晓月在郑州153医院,大脑有淤血,不动手术就有生命危险。”李红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是:“我就知道是张朝打孩子了。”
这个就在郑州打工的母亲是第二天上午10点才到达医院的。此时张朝已经带着弥留的女儿坐在回新密的车上。当李红见到女儿时,女儿已经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嘴角有白沫,左脸乌青,前额和左太阳穴好像肿着,已经没气了”。
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张朝经常打孩子,已是远近皆知之事。
“经常打孩子,孩子们有时犯点错,张朝二话不说就打,有时不分轻重,顺手拿起东西就打孩子。”据李红回忆,2010年10月,大儿子晓耀就被张朝用木棍将右胳膊、左小腿打至骨折,花了很长时间才治好;2011年夏天,女儿晓月在家哭闹,张朝又把她的胳膊打骨折了。
在走访中,张朝的多名邻居都证实了这一点。而对此感受最深的,是孩子们的姥爷、姥姥。
12月1日,在李红父母家中,两位老人接受了《法制日报》记者的采访。老人回忆,去年9月15日,女儿回娘家,说不想和张朝过了。父亲又骑车把她送了回去,结果看到4个孩子全部被打得遍体鳞伤。“他打孩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旁人越劝,他打得越厉害。”李红父亲回忆。
而在两个儿子的眼里,爸爸对自己“有时好,有时赖”。“赖”的时候,“他用手打我的脸,有时候用腰带打我的屁股和背,有时候用脚踢我腿,一踢我我就摔倒了,有时用棍打我的腿。”
李红父母告诉记者,正因为张朝经常性的打骂,孩子们都特别怕他,不愿和他呆在一起,“一见到我们就求着我们把他们带回家来”,而大儿子晓耀甚至两次躲进当地派出所。
一个“失败男人”的失败家庭
在看守所里,张朝接受了《法制日报》记者的采访。这名37岁的河南省新密市曲梁乡农民,脸上没有一点农民的乡土气息。没有人会看得出,这个面庞白净、谈吐文明的中年男人,有着长久的“家暴史”。
从张朝的叙述中,记者大概能还原出他的前半段人生:尽管家境贫穷,但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一直备受父母溺爱;上学时成绩不错,曾经念到当地一所高中,但因“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也怕考不上对不起父母”,最终放弃了高考冲刺的复习;毕业后曾打过工、经过商,但均未能成为长久的营生,最后回到村里接手几亩旱田。
在李红娘家人对张朝的描述里,仅有8个字:“好吃懒做,无所事事。”
作为一个在当地文化水平颇高的男人,这样的人生显然已失败得彻头彻尾。而在李红的母亲看来,这正是他将气撒在孩子们身上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念了那么多书,本来应该是个能人。”
在这个过程中,张朝的整个家庭生活也在走向失败。而家庭的失败,又更加促进了张朝的失败感,也进一步点燃了他暴躁的脾气。
据李红的母亲介绍,自己的女儿当年也是在村子里条件很好的,但迫于年龄太大,才在2002年6月经人介绍嫁给了张朝。但仅两年,李红在生完第一个孩子后,就因受不了张朝的好吃懒做而搬回了娘家住;到2006年年底经人说合,李红才搬回张家,在2007年正式领了结婚证,此后李红又生下了小儿子和双胞胎女儿。
这样的分分合合并没有停止。李红最后一次从张家搬回娘家,是在今年秋收以后。她先是将4个孩子都带回了娘家,最后又将小女儿和小儿子送回去给张朝带。
而在看守所中,这成了张朝提出导致晓月死亡的原因之一。“我一个大男人,每天要忙地里的事,还要带两个小孩,心里很烦。如果她在家里,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总结似乎并非毫无道理。张朝告诉记者,他之所以打孩子,是因为几个孩子都很不乖,喜欢撒谎,到处乱跑。而当记者问为什么孩子们会如此时,张朝支吾着承认,原因在于家庭分分合合,疏于管教。
对于自己那一瞬间为何会如此愤怒,以致向女儿踢出那一脚,张朝告诉记者,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但悲剧的发生,往往并非仅仅决定于那一瞬间的冲动。一个人对自己的要求和修养,以及家庭的长久破碎早已为它埋下了隐患。
这件事的后果也并不会因晓月的死亡而结束。这个悲剧还会延续很久,正如张朝所担忧的一样:“如果哪天孩子们长大了,他们要怎么面对这样一个父亲?而拥有这样的父亲,他们又怎么面对别人?我后悔莫及。”
(文中涉案当事人均为化名)
■故事背后
针对儿童的家庭暴力并不鲜见,而像文中这个父亲的案例则是其中的典型。有研究表明,有的家长因为生活压力过大,导致心态发生畸变。而孩子心理和生理上都处于弱势,容易成为发泄的对象。所以很多家长遇到烦心事时就将孩子作为出气筒,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有专家提出,要防止针对儿童的家庭暴力的发生,家长要改变教育方法,社区也可以起到重要的预防和保障作用。我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期,社会支持力的网络发生了很大变化,社区将成为重要的具有支持力度的环节。反对针对儿童的家庭暴力的社区干预,需要调动整合社区、非政府组织等资源,形成全方位的救助、服务网,从而为受暴力伤害的儿童提供准确、及时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