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4日,时年19岁的安康学院大二女生白一彤当选清涧县高杰村镇高杰村村委会主任,曾经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三年过去了,白一彤一路走来,激赏、期待、质疑也一直追随着她。三年后的2011年12月28日,高杰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白一彤成功连任。
然而,这三年来,为了打造这样一个女村官,完成初次竞选时的承诺,白一彤背后的家族已经投入了数百万元。
2011年12月28日下午,清涧县高杰村镇高杰村正举行村委会换届选举。
前任村民委员会主任白一彤站在一条凳子上,看着选举工作人员唱票登记。这个自小在城市长大的22岁女孩,挤在一群陕北汉子中很是显眼。
这是一次没有候选人的海选。如果有人票数过半,将直接当选。
白一彤身后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几名从镇上赶来指导换届选举工作的高杰村镇干部正在预测这次选举的情况,基本的观点是:大概不会有人票数过半,投票后还得选前几名,再进行一次选举,换届才有可能成功。
但投票结果却让这些镇干部意外。338张选票中,竞选村委会主任的白一彤得到了244票。这个三年来饱受关注和争议的“女大学生村官”获得连任。
“一次没有悬念的换届选举”
不过,这次换届,白一彤的支持率只有72%,比三年前的97.6%明显下降。而且,如今的高杰村有了反对白一彤当选的声音。
反对者的意见包括:白一彤全靠她父亲在背后撑腰,否则根本干不下去;这些年白家虽然在村子里花了钱,但账目不清,不公开不透明;她没有接下并好好查一查前任村委会主任的账,没有反腐的决心,至少反腐的力度不够。
甚至有反对者跑到镇上告白一彤的状。
前任镇长郝世雄告诉记者,曾有村民找他,说白一彤可能有经济问题。郝世雄问告状者:你们村子一年收入多少?回答是:一年3万,三年9万。郝世雄说:“那白一彤当村长朝村子里投了多少,你算!你说白一彤年幼,处理问题不是那么合适我还相信。说她有经济问题,好像不合适吧?”
“按照我们此前掌握的***,白一彤绝对不可能当选。”2011年12月29日,高杰村镇党委书记惠生礼告诉记者。
三年前,19岁的白一彤以安康学院在校大学生的身份,高票当选高杰村村委会主任,虽然当地人几乎众口一词地赞扬,惠生礼依旧提出质疑。
惠生礼观点明确:“有人说在校大学生当村官是个新生事物,我一直就没看好这个新事物——新事物一定要符合事物发展方向,具有强大生命力。在校学生当村官不具有生命力,安康学院要是有5个白一彤,教学秩序有可能就乱了。”
当时,惠生礼曾建议白一彤的父亲白岩林不要把女儿推出来竞选这个村长,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双方心里都有些疙瘩。三年后的今天,他的态度没有太大的变化。
为什么白一彤能够连任?惠生礼的分析是:第一,目前流动人口多,村里有能力的都出去打工或者创业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孩子或者能力相对弱的村民。高杰村共有1116人,具有选民资格的是813人,而这次换届选举只有338人到场投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259名村民常年在外,无法赶回村子。
“剩下这些人中,即使产生村干部,对村子发展也没多大作用,既带不来多少好处,也带不来多少坏处,所以说选谁都行。”惠生礼说。
第二个原因,惠生礼认为是物质刺激。据了解,白家给村民们分发了一些挂历,印的都是白一彤的工作照,如和某领导的合影、接受某电视台采访等。恰恰是在选举前夕,白家花数十万元给村子里安装的路灯亮了。
与惠生礼的看法不同,很多人认为:这是一次没有悬念的换届选举,只要白一彤出面参选,肯定还会当选。
原因是:第一,高杰村离了白一彤,很可能无法产生另一个村主任。持这种观点的人中,甚至还包括了刚调离不足半年的前任高杰村镇镇长郝世雄。
三年前,白一彤当选高杰村村委会主任,一个重要的背景是:当时村子里有3人竞争村主任,互不相让,票数都无法达到半数,连续4次都选不出来。随后白一彤在家族支持下回村竞选,并获得了461名选民中的450票。
而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是,“白家有钱,白一彤做村主任不会贪村子里的钱”,而且,她背后的家族会继续带给村子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小承诺”实现得力于家族支持
三年前的那次竞选,19岁的白一彤发表了题为《打造黄河岸边第一村》的竞选演讲。她告诉在场的村民,决定在几年内带领父老乡亲做好10件大事。其中包括建一个综合服务大楼、一所新型合作医疗所、恢复建设戏楼、修建一条环山公路、打深井解决群众吃水难问题;发展红枣加工业,建设青枣加工厂;发展养殖业,增加农户收入;办农民科技培训学校,建设新型农村现代化的教育基地;并承诺在春节前每户发放1000斤煤。
三年后,白一彤细数自己当年的承诺:“大的没完成,小的全部完成了。”
她承认,修建综合服务大楼的承诺暂时无法实现,户均一套三层小洋楼的新农村建设计划“也无法实现”。至于建设青枣加工厂,“必须得有人投资,因为风险大,目前还没人做这事,估计今后都不好完成”。
而白一彤所讲的“小承诺”,包括每户发放1000斤煤、修建环山公路、戏楼、广场等,这些都已经完成了。而这些,主要得力于父亲及其家族的资金投入。
白一彤家族到底给村子投了多少钱?因为看不到账目,村民们并不是很清楚,“二三百万总是有的”,很多人说。
2010年初,当时的高杰村党支部书记白海宏对媒体称:白家总共在村子里花费了300万元,其中210万元是现金支付,剩下的是债务,都挂在白家名下。
2011年3月份,记者见到白一彤时,曾问过白家投入到村子里的钱是多少,白一彤说应该还是300万左右,因为后来再没有什么大的项目,投入也就不会出现大的增长了。2011年底,在记者的一再追问下,白一彤的父亲白岩林回答得很不爽快,但依然给出了一个数字:500多万元。
他告诉记者,自己二哥在村子里投了170多万元,他本人前后投了300多万元,另外还有一部分外部投入,但因为“人家不让说”,所以他一直不肯明说外部投入是多少。
白家给村里花钱有一点让人诟病之处,就是没有建立账目。反对者指责做法不透明,账目不公开。白岩林的解释是“这是自己的钱,和村子里的财务没有关系,没必要公开”。也有人认为白家花钱大手大脚,有些钱花得很是冤枉。比如,高杰村修建戏楼,村子里有个说法:修戏楼花了50万元,很多村民认为,20万元就完成这样的工程。
白岩林对这个说法很不屑。“修建戏楼实际花费90万元”,他解释,工程量其实很大,戏台底下是接近20米的深沟,用了很多钢筋水泥。“我觉得自己没亏,人家(施工方)其实没挣多少钱。”
白岩林大概罗列了一下白家这几年给村里花的钱:修建戏楼90万元;修了两个公用厕所,是17万元;两个广场70万元;修48公里环山路,200多万元。建了两个坝,修了水渠,大约50万元。三年村子节日组织村民活动、跳秧歌、农民运动会等支出约50万元,给村子里安装路灯花了36万元。为了应对这次选举,印挂历、买红旗花费7.8万元。另外还给村子里一位经营大棚蔬菜的村民“援助”了40万元。
总数高达560万元。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提到这个问题不得不说白一彤的父亲白岩林。而一直以来,白岩林的身份颇有争议。
2009年白一彤刚当选村主任时,白岩林说自己是西安某杂志社的记者。有的媒体对白岩林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人爆料白岩林是假记者,甚至有网友称他为“史上最牛假记者”。
据媒体调查,白岩林曾经做过一家报社的通讯员、几年后成了该报社广告部的一名业务经理。2003年,他被任命为西安一家媒体的副主编兼专题部主任,他有一个记者证,很正规,但是在中国记者网上查不到。有人还爆料白岩林利用这个记者身份在榆林一带活动频繁,经常拉广告,手段谈不上多么光明正大,甚至有敲诈行为。
2011年12月28日,记者就此问题再次向白岩林进行求证。白岩林称:几年前他确实曾就职于西安一家杂志社,被媒体质疑之后,他觉得这家杂志社的牌子不够硬,便应聘到了另一家杂志社担任经济部主任、首席记者,这家杂志社总部在香港,北京设有记者站。
白岩林并不讳言自己多年的记者生涯中有拉广告的行为,但否认曾经敲诈。他说自己的运作模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以至于让当地同行都眼红。“我现在出去很快就能拉来几个版的宣传广告,但我是给人帮忙,人家再回报我。”
他还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有人想当官,我能给说上两句好话。后来这个人被提拔了,你说他以后会不会也帮我的忙?”
对于自己投入到高杰村的这数百万元资金的来源,白岩林解释,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卖粉条、红枣,办过13年诊所,有一定的原始积累。他目前在二哥的公司里还有一点股份,养着27辆运货车,另外,自己在煤矿上也有一点点股份。不过,为了支持女儿在村子里的建设,他还是卖了一些煤矿股份。
“我几百万元花在村里锻炼了女儿”
“虽然白岩林花了很多钱在村子里,但我觉得他就是个冤大头,有些钱花得很不应该!”一位对白岩林很没好感的村民说。
有一件事让村民们搞不明白:高杰村的公用窑,据说建于1977年,占用了村民白某的地,按照当时政策,村上给白某算工分,补偿占地。但这件事后来成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白某不断要求村上给予补偿。白一彤当选村主任后,闹得更加厉害。最后,白家给了当事人6万元钱,才算平息此事。
“这个钱花得很没道理。”从高杰村的普通村民,到高杰村镇镇党委书记惠生礼,都持这个观点。即使当事人有道理,也是村上的事,是集体的事,白家私人出钱来“私了”,是分不清是非。
而白岩林认为这不是坏事,能让女儿明白农村人情世故和复杂情况。
白岩林解释说:“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做的,当事人都找到我在榆林的家里了,一住一个多月,一个老人,寻死觅活的,把我们搅得没法安生,就算我做善事了,给点钱彻底了结了吧。”
白一彤本人也不认同父亲的做法,觉得这是一件错事。“我上任后,有人来我这里无理取闹,我都一概拒绝了。”
2009年白家父女带领全村人修环山路,需要砍某些村民枣树,但有些人就是不同意,闹腾得实在厉害了,白家又偷偷地给这些人补偿,每棵树50元、100元不等。
白一彤当选后,在村里鼓动村民建大棚种蔬菜。只有一位名叫白加元的老人响应,一口气建了13个大棚。为了让白加元的大棚菜能发展起来,白家前后借给了40万元,双方甚至没有任何的字据、借条。
2011年12月25日,白加元的大棚发生火灾,13个大棚烧了9个。
2011年12月27日,当着白加元的面,白岩林告诉记者,这40万元算无偿投给白加元的。白加元也不客气:我也没打算还,也不怕他将来翻脸跟我要债。
白加元对记者表示,他还是认为搞大棚有前途,弄好了每年能有20万元的利润,还能解决本村至少10名剩余劳动力就业。他还想坚持搞,而白岩林也答应继续帮助白加元,这就意味着将继续借钱支援他。
那么,白家是不是在花钱给女儿买“政绩”呢?
白岩林解释:家里尽力扶植白加元的大棚菜,希望大棚种植在村里能推开,白一彤原计划搞100个大棚,现在才13个,远远没有达到目标。
有人问过白岩林,“你这么多钱扔到村子里,图个啥?”他说:“几百万元花在村里,我觉得很舒服。我还锻炼了女儿。”
现在,他承认自己三年前让女儿来竞选高杰村村委会主任,有着锻炼女儿的意图了。
“她现在做工作不再单枪匹马硬闯了”
三年过去,白一彤理所当然应该成熟一些了。19岁上任高杰村村委会主任的白一彤,确实曾有过一些幼稚的行为。
例如,2009年初,她向清涧县委组织部长建议,要把高杰村镇党委书记惠生礼调走,因为惠书记“不支持我的工作”。她还准备在村子里实施军事化管理。她的这些举动,一度曾经作为江湖笑话被传播。
这些都是事实,三年过后她只能自嘲“当时太幼稚了”。
撇开了这些由于年轻幼稚所产生的江湖笑话,作为一个村主任,白一彤至少是有着极大热情的。2009年,在家族资金支持下,白一彤带领村民们修环山路、修厕所、修戏楼,办农民运动会、争取大棚蔬菜种植项目,也算是有声有色。
但很少人能够想象,在这表面的风光背后,一个19岁的女孩子,密集面对上百家国内外媒体的赞扬、追捧、质疑甚至嘲弄,她如何适应这一切。而一个从小在城市长大、并没有农村生活经验的女孩又如何应对复杂的陕北农村村情。这都是白一彤面临而必须要一一克服的难题。
在很多村民看来,白一彤的成长是明显的。当选高杰村村主任前,白一彤“就是个娃”,而现在她适应能力强,有着年轻人的朝气,也带了一点点传统村干部的“霸气”与圆融。
白一彤告诉记者,2010年她在村里收土地承包款,很正当的工作,却怎么也完成不了,最后只好向乡政府求援。
当时的镇长郝世雄派了一名干部进村。这名干部找到不肯交承包款的村民,说:你不交土地承包款,那你的危房改造也不要报了,报了镇上也不批。就这么一句话,土地承包款就收齐了。
白一彤一下感觉大开眼界,上了一课。2011年,白一彤只用三天时间,就把本村的土地承包款收完了。
更让她觉得农村复杂的是评低保户的经历。
当时村子里争得热火朝天,早早地就有些人找上了白一彤希望照顾一下。为了公平,白一彤决定召开全体村民大会集体投票评定。后来还是镇政府领导告诉他,这样做不行,因为在农村真正的穷人连人气也没了,会受到排斥,集体投票反而让这些人享受不到低保待遇。镇领导建议她先评出特困户,再评出病、残户,剩下的名额,分给各个门头家族。
曾任高杰村镇镇长的郝世雄给白一彤一个评价:她现在做工作不再单枪匹马硬闯了,知道和人商量、向上级求援了。
2011年3月份,曾有一位榆林当地的企业家有意向高杰村投资1000万元搞观光农业。当时的白一彤非常激动,各项工作都紧锣密鼓,甚至也从榆林市水利局请来专业人员进行测绘。
最终项目没有谈成,白一彤的解释是,双方在租地期限上无法达成共识,白一彤不想让村民利益受损,最后项目流产。不过,谈判的主导权一直是在白一彤手上的。
“这是我自己成长的三年,让我学到了很多,懂得了很多。我做了我该做的、想做的事,也做成了一些事,为我的家乡、我亲爱的村民走上富裕之路做出了一点自己的贡献,这期间我所写的论文《陕西省清涧县高杰村经济社会发展现状与政策措施的思考》作品,荣获陕西省大学生课外学术科技作品竞赛一等奖;《红枣饮料酒加工项目计划书》荣获安康学院大学生创业计划大赛一等奖。并因此我还获得参加全国第三届百位女村官论坛的机会,是参加此次论坛的最小女村官,被中国妇女联合会、中国妇女杂志社评为2009年全国九位最具影响力女性;同时还获得了陕西省大学毕业生建功立业先进个人称号;并在今年先后高票当选清涧县高杰村镇人民代表、党代表以及清涧县党代表。”
这是2011年白一彤所写的《我任村委会主任后的思想总结》中的一段话。“这也许就是白家的真实意图所在!”有村民和干部这样说。
通过女大学生村长这个平台,白一彤拥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和关注度。
这几年,她被选送参加了诸如一些村官论坛、大学生村官成长计划之类的培训。据她讲,曾经在一次培训中见到过中国扶贫协会会长胡富国,白一彤当面向他讲了高杰村村民吃水困难的情况,据说胡富国答应给予一定的帮助。
2011年12月28日,在高杰村村委会的换届选举中,白一彤成功连任。她下一步的打算是:要发展农村经济,主要还是依靠政府,再不能由着父亲朝村子里投这不明不白的资金了。这是个无底洞,投多少才是个够?■本报记者薛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