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卫工郑秋花自杀事件追问
本报特派记者 蒋格伟 发自广州
5月22日，广东省中山市南区渡头村联合街，烈日炙烤在肌肤上有点刺痛。
54号，这座破旧到让人想起几十年前难民居住的低矮房子，是郑秋花生前与丈夫王兴华租住的地方。大门外有一个几平方米大的小院，院内堆放着各类废品，以破旧衣服居多。
屋内，女儿阿凤正低头为母亲清理遗物。阿凤间或从床底的蛇皮袋和简易衣柜掏出一件破旧却干净的衣服，叹息道：“看，这些都是妈捡垃圾时收回来的，她是一个精致的人，衣服捡回来后总会用盐水浸，用开水泡。每逢有邻居夸赞衣服漂亮，她总会高兴地说‘女儿送的’。”尔后，阿凤恨恨地说，“谁叫你去捡这些东西穿的！让子女一辈子活在悔恨里吗？”
与姐姐阿凤不同的是，坐在母亲床上的大儿子阿华口中一直嘀咕着，“如果***当时能积极协调，早点出责任认定书；如果环卫公司能及时垫付继父的医药费；如果肇事司机能不回避；如果保险公司能主动垫付……”
这些“如果”已经困扰了阿凤、阿华和弟弟阿月12天。12天来，他们始终无法接受，含辛茹苦拉扯他们长大的母亲已经离他们而去。
2012年5月10日，因丈夫车祸后医药费和赔偿无着落，郑秋花竟服毒跳河自尽。
第一场车祸导致的悲剧
1992年正月，湖南省耒阳市东湖乡泉岭村3组，郑秋花一家五口沉浸在欢跃的“年味”中。
郑秋花的丈夫很勤快，开始是在当地石灰厂煮饭，后来被调到化肥厂煮饭。一家人虽不富裕，但苦中求乐。
但郑秋花并不知道，劫难正在靠近。几天后的正月十七，郑秋花的丈夫被拉煤的货车轧死。事发后，肇事司机驾车逃离。7个月后，肇事司机被抓获。
阿凤介绍，母亲没读过书，不认识字，父亲死后相关手续都是托人办理的。母亲当时每天都在哭，想不出任何办法。
郑秋花第一次对生活陷入了绝望。为了供儿子阿月读书，丈夫死后，郑秋花从1992年到1999年，主要靠种田、收废品、养猪、卖鸡蛋等维持家用。
郑秋花发现倒卖鸡蛋可以挣钱，从此她奔走在各个集市之间，“哪里的单价要比附近集市低几分钱，妈妈就挑担子过去进货，一趟下来，一个鸡蛋可以赚到3分钱。”阿凤说。
那年，郑秋花37岁。大女儿阿凤17岁，大儿子阿强15岁，阿月12岁，为了不给子女脸上“抹黑”，虽常有好心人说媒，都被郑婉言拒绝。
半路夫妻的养老梦
1996年，阿凤嫁人，阿强成年，最小的阿月也已考上了耒阳师范，尔后又自考本科、研究生，后又考上韶关市公务员。这年，郑秋花在浙江某砖厂打工的堂哥牵线，把同厂工作的王兴华介绍给堂妹认识。年末，郑秋花开始了她的第二段婚姻。
1997年，郑秋花携丈夫王兴华投奔中山打工的女儿阿凤。到中山后，起初王兴华在码头做搬运工，郑秋花卖小菜，闲时帮阿凤带小孩。
2002年，郑秋花夫妻俩同时开始从事环卫工人工作，“刚开始做时900元一个月，后来1200元，再后来1500元。”
在郑秋花到中山后，阿凤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变化，“她变得越来越节省，衣服都是捡回来的；洗衣服舍不得用洗衣粉；洗发水舍不得买，往往是抓一把捡回来的洗衣粉当洗发水用。”阿凤说，母亲做环卫工人后，吃穿用的都是捡回来的，“能用的就用，能吃的就吃，能卖的就卖，连家里的锅都是捡回来的。”
让阿凤最痛心的记忆是，2011年9月的一天，母亲捡了10斤白砂糖。碰巧，阿凤带儿子来看望外婆。郑秋花见阿凤和外孙到来，直喊“快进来，喝糖水”。
“你看，我发财了，那么多白砂糖。”郑秋花提着捡来的白糖给阿凤看，阿凤见糖全部是湿的，且内有异物，就提醒母亲，“这样了不能喝。”
“没事，我和老王都喝了一两斤。”担心母亲和继父身体的阿凤把剩下的白糖扔掉，母亲很生气。阿凤随后又买了几斤白糖给她喝。
郑秋花的节省并不是绝对的。“子女们来了母亲就大方，给我儿子买饮料、水果等。每逢过年，给我和阿月的小孩都是100元压岁钱。”不识字的郑秋花每次攒到两三千元钱，就叫阿凤帮她存起来。
郑秋花和王兴华有一个共同的梦想，“等存到10万元，咱们就回耒阳种田养老。”
“每天最开心的事情是，将捡来的废品送到回收店后，老两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点着一张张皱巴巴的块票。”王兴华说，郑秋花会将每张钱平整好，用橡皮筋捆好，放到塑料袋子里，再放到床头。“我们的存款一天天多了起来，离我们回家养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再次车祸
2005年的一天，郑秋花在清扫街道时，看到一辆越野车撞倒一个行人，然后呼啸而过。此事发生后，郑秋花天天出门前叮嘱老王，一定得当心过往车辆。
郑秋花的担心，并没有阻止意外的发生。
王兴华回忆，2012年5月2日下午2时多，他如平常一样，骑着一辆装垃圾的小型人力三轮车在南区西环一路打扫卫生。
当清理完垃圾准备过马路时，远处有一辆摩托车驶来。“有十八九米远，我想着来得及，赶紧跑过去。”但还没来得及将垃圾倒入三轮车，摩托车已经撞到他身上了。
王兴华应声倒下，摩托车从他的右腿上压过去。摩托车驾驶员是江门籍青年刘思源，赶紧将车停下打了120急救电话。
王兴华自幼父母双亡，四川老家并无至亲，出事后唯一的依靠就是妻子郑秋花及三个继子女。他介绍，事发后自己所在的中山市众福保洁服务有限公司派人来过两次，累计垫付1万元医药费。肇事司机来过医院两趟，只给了800元，留下一个手机号码后消失，再拨打其电话，只听到“您拨的号码已过期”。
阿华回忆，母亲在得知继父被车子撞倒后，开始沉默寡言，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她开始叹息命运的不公，在外边打拼了这么多年又要回到原点。”事发后，郑秋花从5月2日到8日，每天都守在丈夫病床前到凌晨，再走路回家。“每次都是坐在床边上哭，经常是一整天难得说上几句话。”王兴华称。
阿华见母亲每天晚上步行半个小时回家，担心出事故，给钱让母亲搭车。但她始终坚持走路，为的是省下5元“摩的”费。
医院催款通知成“催命符”
丈夫王兴华被撞住院后，住院费成为了郑秋花的心病。
郑秋花的担忧不无道理。据阿月介绍，继父手术后，治疗费用就“悬空”了，医院一度下达停药通知。据了解，王兴华在公司里做了六七年环卫工，一直没有买社保。
阿月向记者详细地讲述了为医疗费与各方交涉的过程。
5月2日下午，阿月的姐夫与众福保洁服务有限公司讨价还价之后，公司派人送来了5000元现金，当天晚上，继父进行了手术，总共花费100500余元。
5月3日早上，医院下发了欠费通知单，并停掉王兴华输液的药。闻讯后，阿月马上奔赴南区***中队，要求通知相关单位或个人及时垫付医药费。
南区***中队的谭姓警官接待了阿月，要求他到医院开具医生诊断证明书，以便通知保险公司垫付医药费。
当日上午11时左右，阿月把医院诊断证明书交到了谭警官的手中，直到下午3时，继父的医疗账号上并没有等来保险公司的医药费。
情急之下，阿月再次打电话给众福保洁服务有限公司的罗姓经理，请求垫付救治所需医药费。罗姓经理表示最多再拿5000元，剩下的公司不管了，还说，“我们已经是在做好事了，不服气的话想到哪告就到哪告去”。
随后，众福保洁服务有限公司派员工来送钱。但交了这5000元后还是欠费，为了不耽误继父的治疗，阿月与母亲商量，从母亲的存款上取来3500元垫付医药费。
自此以后，王兴华所在公司便对他不闻不问。期间，保险公司到医院看了一下后没了下文，***在做完笔录后也没有任何行动。阿月和阿华曾分别到***队要求调解，让肇事方垫付药疗费用。***以无法联系上刘思源为由拒绝。
5月10日，当继父的医药费又将出现缺口时，阿月得知母亲失踪了。“三个孩子中，受到母亲恩惠最多的是我，回报的最少的也是我。”阿月悔恨不已，自己当时没有留意到母亲的变化。
继父出事后，母亲跟阿月说睡不着。阿月特地带她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母亲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如果哪天她没有捡到垃圾，只会买一些小菜吃，如果除了扫街还捡了几元钱的垃圾，她就会很高兴，才会买些其他东西。”对母亲来说，问她要钱就等于要她的命。
阿月说，当时的保险公司又是左推右推不肯划钱过来，环卫公司的老总说不管了。等阿华再问母亲要钱的时候，她就极度烦躁了。
“她就担心把钱都用掉了，然后告又告不赢，继父以后丧失了劳动能力，他们老了没有依靠。”阿月称，医院的催款通知在母亲眼中就是催命符。“虽然我一再说你们老了就来我这里，母亲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她不肯依靠别人，她觉得之前辛苦这么多年，攒的钱一下子就全没了。”不堪重压的郑秋花开始沉默寡言，而这些细微的变化子女们并没有发现，只当母亲是心里烦。
5月6日下午，郑秋花坐在出租屋附近小公园的石凳上哭。邻居唐女士途经此处，上前询问。
“我丈夫被撞了的事你晓得么？”唐女士回忆，郑说她气得很，气得连饭都吃不下。
在唐女士看来，郑秋花平时很喜欢说话，喜欢帮别人的忙。“那是一个多好的人。每次下大雨，她就撑一把伞，挨家挨户喊邻居们关窗。”
“谁来为我母亲的死负责？”
5月9日晚，阿华和母亲郑秋花一同回到出租屋。
当晚，郑秋花心事重重，她担心丈夫以后难以恢复健康，没有劳动能力，两人无法生活。郑秋花把回家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儿子不同意。这个晚上，阿华清晰地记得，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还下地来回走动。
10日清早，郑秋花还是和往常一样到村里扫地做清洁。阿华7时多起来时，郑秋花回来想给儿子做早餐，“我说不用了。”阿华回忆说，母亲先走一步，去南区医院看继父。
王兴华回忆，8时左右，妻子慢步走到病房门口，叫了一声“老王”，没有完全进来，只伸手将面包和包好的钱递了过来。
“我叫她进来耍一下。”这名58岁的四川籍环卫工人说，但郑秋花没有回应，脸上没有表情地走开了。中午时分，母亲还未出现，不识字的郑秋花不用手机。阿华回渡头村找母亲，找了一天都没找到。11日清晨，一名相熟的环卫工带来晴天霹雳的消息：“昨天下午在恒美学校河涌那里，有个女的投河死了，可能是你妈。”
阿华马上到南区公安分局认尸，一眼就认出来了。警察告诉阿华，郑秋花是喝农药后投河自尽。
郑秋花的死很快被当地媒体报道，而此时包括环卫公司、保险公司、***队及肇事司机刘思源态度都大为改变，都表示愿意积极解决问题。
阿华称，母亲自杀后，众福环卫公司急忙到医院垫付了医药费，并为继父请了护工。南区***队也表示愿意帮助调解。
5月23日，中山市城区***大队田姓副大队长向《》记者解释，王兴华的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此前没有出来是有理由的。从法律上来说，责任认定没有期限。就此案来说，车辆检验鉴定一般需要20天时间。同时，事故现场需要调查取证，也需要时间。
田姓副大队长表示，在王兴华事故中，***队已积极作为了，在此期间***队两次通知保险公司来交钱，是保险公司不配合。
而肇事司机刘思源投保的天平汽车保险股份有限公司中山支公司的陈姓负责人表示，该公司5月10日前从未签收***队的垫付通知。事故发生后，公司第一时间派遣了工作人员孙培育前往调查。从调查情况看，当时伤者并不缺医疗费。另外，按照公司规定，保险公司垫付医疗费是有条件的，必须由投保人带相关证件和***部门出具的责任认定书及医院开支证明前来办理，三者缺一不可。
5月22日，中山市公安局交通警察支队城区大队对王兴华事故下达《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责任书》认定，在此起交通事故中，摩托车司机刘思源承担全部责任。“这个时候下达《责任书》有什么用？”阿华质疑。
湖南金州律师事务所张艳律师认为，由于肇事者事后逃避赔偿责任，致使受害人无法从肇事者处和保险机构得到赔偿，根据《道路交通事故社会救济基金管理试行办法》，王兴华应当享受道路交通事故社会救济基金待遇。
张艳表示，根据《道路交通事故社会救助基金管理试行办法》第十三条，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应当在3个工作日内书面通知救助基金管理机构。如果***队未及时通知救助基金管理机构，其行为则构成行政不作为，应依法给予相关工作人员行政处分。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第六十二条第二款的规定，由于王兴华是在工作期间发生的交通事故，属于工伤赔偿的范围，而环卫公司没有参加工伤保险，应当就本次事故依法承担工伤保险待遇项目和标准的全部支付费用。
发稿前，阿月致电记者，他已经和家人商量好，会通过法律途径将相关部门告上法庭，让这些涉事部门和相关人员为自己的冷漠承担法律责任，为母亲的死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