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少女遭轮***的案件,报案两年后依然拖而不决。荒谬的是,三名嫌犯供出案情后,却因“证据不足”无罪释放。时隔半年后,三人起诉办案警察“刑讯逼供”。
包括当地纪委在内的调查组,在今年2月作出“不能认定刑讯逼供”的结论; 9月,当地纪委却以“刑讯逼供”为由对涉案***给予处分,而“处分”结果是,涉案***由当地派出所调入市、县公安机关。
这是一桩离奇的案件。
案件中,“遭到刑讯逼供”的3名嫌疑人,在得到每人2万元的“赔偿”后,充分谅解了对他们进行“刑讯逼供”的涉案***。
就在曾经的嫌疑人与警方最终和解之后,案件中的受害人家属,却因申告无门在上访路上,而与当地政府部门展开了一场历时2年的“暗战”。
乡村少女的异常表现
娄底市双峰县地处湘中腹地,是“曾国藩故里”。近年来,双峰县的发展落在了邻县的后头。在双峰县78万农业人口中,有近20万外出务工。
廖泳华曾经是这20万打工大军的一员,长年离家在外。直到2008年国庆,他才在妻子的要求下返乡,夫妇俩的想法简单朴实,办个养猪场,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但女儿廖苗(化名)的异常表现,很快就搅乱了廖泳华设想中的幸福生活。
2008年11月25日,女儿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廖苗一天没上学。印象中,女儿内向乖巧,从不一个人跑出去玩,焦急的廖泳华到处都跑遍了,也没找到人。天黑时,廖苗回家了,“我问她做什么去了,她就哭起来,让她给老师打电话,她打了,说身体不好”。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廖咏华有强烈的不详之感。
第三天下午,老师通知廖泳华,廖苗在放学路上“迷住了”,被人送回学校。接回惊恐的女儿,廖泳华在她的书包里发现十几块石头。
次日,廖泳华请来最疼廖苗的姨妈。“晚上11点,她姨妈叫我老婆进房,我老婆哭着出来说,不得了,廖苗被糟蹋了!”
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廖苗在父亲的陪同下,去指认侵害她的人。随后,姨妈带廖苗去医院做鉴定,但廖苗不配合。第三次,她告诉医生:“我有证据。”
这个尚未成年的乡村孩子,其实早就留了个心眼,在她床底的箱子里,廖苗藏着一次被侵犯后的***。
12月2日早上,廖泳华带廖苗到杏子铺镇派出所报案。干警张波、刘幸丰立即展开调查。当晚,张波和刘幸丰先后传唤了嫌疑人向建林、刘智胜和向重。
2日至5日,派出所对三嫌犯进行多轮笔录和指认。向建林供认“一共强***四次,自己单独一次,与刘智胜两次,三人轮***一次”。三人对作案时间、地点、情节、细节、顺序等供述基本一致。
警车鸣笛送嫌犯回家
正当廖家人为案情进展顺利而欣慰之时,事态却急转直下。
12月4日,张波和刘幸丰给廖泳华打电话,说嫌犯承认轮***,但他们想私了。
廖泳华此前就感觉到了“有人想搞鬼”。就在报案当晚,刘智胜的父亲刘罗聪打电话叫廖泳华过去“拿钱私了”,直接说到他家拿5000,把廖苗的病治好。
“我女儿成这样,我怎么可能私了”,廖泳华说。但私了的信号如今却从办案警察那边传来,这让他异常不安。
12月9日,干警带廖苗到县人民医院做检查,800元鉴定费是廖家支付,而鉴定结果廖家却一无所知。让廖家不满的是,作为重要证据的***也被扣押了,“他们先说上面只有两个嫌犯的精液,后来又说谁的都没有,我们强烈要求看化验单,他们也不管”。
21日,警察又扣押了大量衣物,和第一条***一样,拒绝列清单也未拍照。
22日,警察到廖苗的病房做笔录,廖苗再次确认嫌犯的照片。
让廖泳华目瞪口呆的是,对方律师介入后,三名被分别羁押的嫌犯同时翻供。听到刘罗聪放言“我儿子要放出来了”的消息,廖泳华还不信。没过几天,派出所通知他:此案证据不足,“不是他们三个,另有其人”。
廖泳华急了,赶忙到县里找公安局和政府请求先不要释放,因为他已联系到一位目睹向建林拦住廖苗往家带的证人,“取证的关键时刻,哪怕迟放一天也好”。
29日,廖家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派出所将三名曾经的嫌犯释放回家。
廖泳华告诉记者,那天,公安局护送三人回家的专车开进乡里时已是傍晚,许多村民亲眼目睹警车一路“警灯闪烁,警笛长鸣,威武得很”。
放人当天,公安局对他宣布:三名嫌犯提供了不在场证据,并且廖苗“有精神病”,不能采用她的指证。
廖泳华懵了,长沙知名的湘雅附二医院对廖苗做的诊断是“应激性精神障碍”, 况且女儿就是遭到打击才出现精神恍惚,怎么就成了“有精神病不能指证”?
谁在说谎?
三名嫌犯翻供时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据的时间,均为11月25日这天。其中,向建林的证人,是“当天来家里打灶的**”,“下午还有人来相亲”。
***如何,之前的招供,和之后的翻供,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2009年7月,湖南省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律师李湘芬,从娄底市公安局调出当时的案卷。
向建林的笔录记载这如下内容:“10月初,在家附近看见苗妹子背书包上学,见她漂亮,我家旁边山多行人少;我25岁没有结婚,萌生了强***苗妹子的欲望……我去拿她,她喊救命,我威胁她,拖到山坡上。”(第一次)
“我母亲回来看见了苗妹子,我说她是来借书的,我母亲还给她泡了一杯茶。借的是一本淫秽色情书,我想激起她的欲望。”(第二次)
“在石桥边带苗妹子回家,又打电话给刘智胜,两人在洗澡间强***苗妹子。”(第三次)
而至为关键的第4次,即11月25日,“当时我父母都在家,另外请了一个打灶的胡师傅打灶,他们三人都看见了苗妹子。我将她带到二楼自己睡房,不准她下楼,我下楼干活去了,想找机会再强***……由我先搞,刘智胜第二,向重第三。两人轮流放哨。当时我父母、胡师傅都在二楼卫生间一同装修水管子”。
可以发现,当天向建林和目击证人同处家中,这在他的两种供述中都不矛盾。区别在于,第一种情况,目击证人都看见了廖苗;第二种,证人只看到向建林。而这关键的“不在场证人”,是向建林的父母,以及他们家请的打灶**。
据双峰县委政法委的回函,刘智胜的“不在场证人”也是其父刘罗聪。
后来在接收湖南公共频道记者采访时,向建林自称“性格比较内向,刚和老婆在一起,拉手都不敢,我是老实人”,并表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廖苗,不知道是黑还是白”。
值得存疑的是,“没有见过廖苗”的向建林,对“向母泡茶”和“借书”的描述与廖苗的回忆完全一致。在指认照片时,也准确无误。
廖泳华后来又得知,2009年11月,当地专案组请北京的测谎专家对向建林进行测试,并认定他是强***犯,收押了十几天,又放出来。
“做测试的事我保证是真的,这是公安局内部说的,向建林第二次被关的事,我们镇的人也知道”,廖泳华说,“向建林找了关系又出来了,专案组说测试结果不能作为证据”。
刑讯逼供?
嫌犯被释放后,廖泳华开始每天骑摩托车四处寻找证人,第一辆摩托车很快就骑坏了,他又买了第二辆。收集证据的同时,廖家就案情的疑点追问不舍,拿着请律师写的材料,多次找市、县里讨说法。
半年后,事情再次发生变化。县里的人告诉廖泳华,向建林等三人称2009年12月曾被警察打,“然后才承认强***”。
由县纪委在内的市、县、镇联合成立的调查组,“十几个人,在我们县呆了两三个月”。这份今年2月形成的《中共双峰县委政法委员会文件》中,“三人被取保候审后,没有及时指控,事发半年后才首次提出”,“提供不出任何治疗记录、诊断证明及医疗发票”,“办案***也一致否认”,“没有其他在场人证明有刑讯逼供的证词”,“不能认定为刑讯逼供”。
虽然“不能认定刑讯逼供”,但调查组认定为“诱供”。同份文件显示,起诉“刑讯逼供”的向建林等三人,与被指逼供的***很快“握手言欢”——“应涉事干警的请求,杏子镇主持双方召开见面会,干警向当事人真诚道歉,当事人亦充分谅解并理解了干警的行为,提出‘请求上级有关部门不予追究干警责任’的书面报告”,3名曾经的嫌犯每人获赔2万元。
然而到了9月,参加联合调查的双峰县纪委以“刑讯逼供”为由,对办案***刘幸丰、所长钟楚成和几名在场人员进行“降级处理”“警告处分”。同样是县纪委,2月份说不是刑讯逼供,怎么9月就成了“刑讯逼供”?
办案***究竟有无刑讯逼供行为?《·周末版》记者就此向刘幸丰求证,对方反应激烈,一句“我现在没时间”即挂掉电话;随后,记者多次拨打钟楚成手机,对方一直未接听。
嫌犯方面的代理律师、双峰县国藩律师事务所的向意芝告诉记者,“不是刑讯逼供,是非法取证”。问及“非法取证”的根据,向意芝回答“下巴上有伤等”,记者追问有无医院证明,他表示“没有”。
嫌犯的人脉图
记者注意到,向建林第三次笔录提到强***后“用卫生纸擦了,扔在床底下没去打扫”,警察当时从向家提取了这几个卫生纸团,经湖南省公安厅鉴定,验材上的精斑系向建林所留。
但这份鉴定,连同廖苗被扣押的***,在调查组的文件和最近的娄底市公安信访答复中均未被提到,调查组和公安局认定“没有客观证据证明”。
廖苗的案子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在当地的传闻中,案子背后的人情关系错综复杂。
嫌犯被释放后,廖泳华听说,双峰县公安局副局长张定青的外甥,在杏子铺往返县城的班车当司机,“他到处跟人说,‘我舅舅和刘智胜的伯父关系太好,不然不会放人’”。
廖泳华哥哥的丈母娘和向重同村,“村里人议论纷纷,说向重家花了17万,开上一个车子,到长沙找省高院的胡某。”
廖家人说,胡某在双峰县很出名,“什么案子到他手里马上给你搞定”,而嫌犯的代理律师,双峰县国藩律所的向意芝“和胡某是表兄弟”。而刘智胜伯父是该村党委书记,向重在当地开有汽车修配厂。
记者欲就案情疑点和传闻,向双峰县政府部门求证,未得到回复。向意芝否认是自己托的关系,“根本不存在这个事”。
在记者找到的一份去年三月的投诉书中,张定青委托和向意芝同一律所的朱代志,投诉廖泳华方律师“侮辱、诽谤、侵犯”自己的人格和名誉。
而钟楚成、刘幸丰在近日由镇派出所调入县公安机关,而张波在此前也已调入娄底市公安局。
一个农家的辛酸申冤路
两年来,不间断地上访、申冤,成了廖泳华生活的全部。而这,也是包括他的父母亲、兄嫂和其他亲戚的生活重心。
在当地投诉无果后,廖泳华开始频繁前往省政府,北京他也去了十几次。去年3月,在北京上访的他,被双峰县派去的人带回;今年3月5日,正在长沙火车站候车的他被截,押到九峰山上拘留,4人日夜看守,3天后廖泳华逃出,数小时内又被“抓获”,转到杏子铺附近关了十来天。
廖泳华说,双峰县甚至专为他们夫妇编排了“稳控值班表”,由3名负责人、18名值班人员24小时实施监控,“政府有关部门不得不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稳”。
廖妻胡满华和廖母也曾因上访被拘,其中一次是找县公安局讨说法,70岁的廖母在推攘中被警察打伤,“多处软组织挫伤,留院”。
廖泳华停止了一切生产劳动,变卖掉家中的牲畜,还想过把房子也卖了。他请过四个律师,有人开口“先付2万,再付5万”,还有人许诺“给你找省委书记”要钱。律师费、女儿的治疗费,还有上访的花销,目前已经花了20多万,负债10多万。
在廖父廖母租来的家徒四壁的平房中,廖泳华的大哥用难懂的方言反复请记者“帮忙就帮到底”。在记者离开双峰后,廖泳华还曾希望记者能以他们家亲戚身份“到省政府诉说我家的冤情”。
他的坚持已近乎偏执,但看过湖南公共频道去年10月的采访影像,便不难理解廖泳华的执拗——他和节目组去刘智胜家讨说法,当着父女俩,刘智胜多次叫道“他女儿就是个疯子”;电视台记者问廖苗,如果当时爸爸在家,你会告诉他吗?廖苗回答:会,我爸爸会保护我。
那一天,和刘家人打过架、因受伤说话困难的廖泳华,默默地坐在池塘边。这个从不在人前落泪的中年男人,对着镜头泣不成声:“我不辛苦,我女儿才辛苦,我没有能力啊!”
在廖泳华拿出的照片上,记者看到的廖苗,清秀纤巧,眼神平静无忧。为了不让自己的上访让孩子回忆起曾经的伤痛,廖泳华将妻女送到外地安置,“其他还好,就是用过太多精神方面的药物,发胖厉害”。
《·周末版》记者在当地采访时获悉,数年前,在当地曾有一名8岁女童被强***,犯人“关了3年就放出来了”。在廖苗的事情发生后,许多留守女孩的父母都赶了回来,但在人多地少的双峰农村,他们也只能是呆几天就又离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