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24岁张宁海的头七。12月22日,全家团圆的冬至。
在网同纪念馆上,人们用虚拟的红烛、康乃馨、老白干和汤圆给这名在冬日寒雨中牺牲的年轻英雄以温暖。而守候在网上为他祈福的还有18个同样年轻的血肉之躯。
一切回归到本月12日的深夜,由10名复旦在校学生,5名复旦校友和3名校外人士组成的户外野营队在暴雨的黄山风景区迷路遇险,并发出求救电话。黄山市相关部门派员搜救,18人全部安全脱险,但24岁的黄山***张宁海在护送他们下山途中坠崖遇难。
户外救援遇险事件在国内外并不鲜见,然而当所有偶发因素汇聚重叠时,却引发了网民对18个年轻人的道德谴责和对事件***的种种猜测,并最终演绎成一场舆论风波。而在这场风波中,无论是学生还是发帖记者都没能幸免,双方网友的人肉搜索和恶意人身攻击,将他们的生活连同***和焦点一起被搅乱了。
文/本报记者 王丹阳 邱瑞贤 何涛
图来自网络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状态不好……我告诉你***远没有感恩重要。不要再追查***了,误解如果能带来更多的价值,就随他去吧。我抄了很多遍《心经》,给自己和大家祈福。”
这是盼盼发给记者的短信。
盼盼是网名,复旦大学2006级法学院硕士研究生,是这支18人队伍的领队,也是一个2007年就开始户外探险的“老驴”。他对记者说,所有的问题在逝去生命面前,都微不足道,唯有认错。
他们
一头“老驴”领着的户外队
在朋友眼里,盼盼是一个传奇人物。在国庆,他和4名复旦校友一起开始了“曾经仗剑走天涯”——徒步夏特,这是户外爱好者眼中的终极梦想。
“先走乌孙,掉河里1次,右脚伤,山谷迷路1次,翻齐腰深雪达坂一座,半残,得知夏特的各种难题,放弃。”最终盼盼和队友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穿越了乌孙古道,完成了一件值得引以为豪的户外经历。在当时的照片里,盼盼就像你平常生活中见到的户外分子一样,一个阳光、豪情、坚强的小伙子。
在队友“凉风羽”看来,盼盼是非常值得信任的人,判断清晰、经验丰富,尤其是在关键时刻。盼盼作为领队,不仅在整个全程中背起了整个队伍中最重包,任劳任怨,更是在探路过程中有30多分钟离队的孤独行走,承受住了严重的幻听、幻觉、幻想的户外“三幻综合征”。
然而,事件发生后,电话的那一头,盼盼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疲惫、敏感,近于崩溃。在回来上海这几天,盼盼瘦了20多斤,他说得最多就是我们错了,错了,一切在生命逝去面前都无法挽回。
在意外发生后,盼盼承担了这支18人队伍对外的代言人。他不仅开着手机,将所有的短信和电话都回复、接听,还将自己人人网的账号状态从好友改为任何人都可见,接受人肉他的网友们排山倒海的批判。
记者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盼盼说:“因为我们做错了,错了就要承担。”与盼盼一样承担外界压力的,还有队伍的压队小唐。
而队伍里其他人,也在做着近乎折磨自己的事情。“率先提出报警的那个还在深深的自责,拒绝见任何人;发短信的那个也是因为在队伍行进过程中的稳重表现而得到所有队员敬重的哥们。”
驴友Leche作为队伍的紧急联络人,他在帖子中表示对朋友担忧,“前两天复旦有人跳楼,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吓一大跳,以为是队伍中某个人。”
准备
一条相对成熟的线路
“这两天降温,黄山可能要下雪,这样被抓的几率变小,但是景色却让你不后悔的。”这是当初在微博上传出的“登山召集帖”。不少网友认为,复旦学生选择去野黄山,不进入风景区的主要原因是为了逃票省钱。
然而,登录复旦日月光华BBS户外运动版块,最早有关“野黄山”的网帖出现在11月26日,盼盼在帖子中说,“团了睡袋之后,总归是想要操练一下的……于是今天就找了下黄山地区的等高线地图,讨论下野黄山的模式吧。”
在这个帖子中,盼盼还列出了野黄山的7条普通路线,2条速降路线和穿越东海西海的豪华套餐,并标明了各个路线对体力、经验的要求,以及当地向导的个人联系资料等。因此,为逃票而盲目户外的说法并不成立。
而盼盼早前接受采访时表示,此次户外计划最早开始是清凉峰,后来出于种种考虑,决定放弃清凉峰转向黄山。
而没找向导的解释是,盼盼曾找过三个向导,但没成行。此外,“黄山东海大峡谷穿越路线”比较清晰,每年有很多支队伍去徒步,是黄山五大穿越路线中最成熟的两条之一。
事发后,有网友开始对登山队的线路、装备和经验提出了质疑,归结为“一群智商高实战低的学生,不懂户外就别害人。”
据了解,在这个队伍里,7人有10次以上的户外经验,7人有一次以上户外经验,并有1人在2009年走过黄山同一条线路,有4个人是没有经验的新人,但经过了体能考量。
队伍中的公共装备包括1:50000的高精度等高线地图,Garmin 60CSx(GPS)。18个人,配备了睡袋、冲锋衣、软壳、登山鞋、登山杖、头灯、手电、雨衣等户外用品。在出发前,按照户外惯例,购买了专业的户外保险,并把各类资料交给了紧急联络人。
“复旦队伍选择走这条线,从召集帖上看,事先也做过一些准备,但队员们心理方面并没有准备好。坏天气,行动迟缓,无法走完既定行程,对老驴来说可能只意味着麻烦一点,不能按时下山。”
户外网站“磨坊”的一位曾走过野黄山线路的网友分析道,“对新驴而言,自我感觉可能很严重,如果领队没有及时发现并疏导,心理崩溃的情况下一定会有人寻求外界援助,哪怕这种援助遥不可及。”
进行
一场网上接力救援
“N30 07.663,E118 11.892。
我已用电话向黄山110报警,景区也已接警,但那边表示他们没有GPS,无法根据经纬度准确定位……谁有精细点的黄山电子地图……当地人能看懂的那种,急。多谢!”
这是网友“Loche”在12月12日18时07分在“磨坊”发出的《18人在野黄山迷路,求精细示意图》的帖子。在这个帖子中,一场有关复旦18人队伍的网上紧急救援正在进行中。这也是一次在网络传播中被忽略的救援。
19时47分,驴友“丁丁”上传了野黄山地区的等高线图、地形图,帮助网友队伍确定方位。
20时19分,驴友“黯然销魂手”联系了有黄山活地图之称的当地向导老赵,“叫景区赶快找老赵去救援,老赵说应该在猴岩附近。”
20时50分,磨坊户外救援队队员“真柳叶刀”说:“我们已和黄山110联系过,他们有GPS,正组织人上山,暂时不需要我们出动。”
21时,帖主“Loche”回应说,“景区的人还是表示看不懂地图,我无语了……最新情况, 110已开通了他们的电话GPS,一旦队伍里有人打电话至110,他们就能知道确切方位……”
22时,驴友“上海一刀”说,“已经接到上海救援队电话通知,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随时待命。”
12月13日零时,仍在网上守护的驴友“塌兄弟”说:“溪谷下游变数太多,希望他们在原地挺一挺别冒险,再过几小时就天亮了。”
此后,网络上就没有了救援前方反馈的消息。直到13日早晨7时,“Loche”说:“凌晨3时多人已找到,目前全部18人已安全下山,一切平安。”
然而此时,参与远程救援的驴友并不知道,这次事件中,有一名参与救援的警察已经牺牲。他们也不知道,18人队伍中有人向上海的亲戚发了短信救援。
转折
失控的网络舆论
“冷漠、市侩,没人性”的标签,伴随着“媒体控制论”和“协会夺权论”、“道德帝批判”等触目惊心的帖子,最终让一场意外事故越加扩大,演变成了一场全国性的舆论风波。
最先引发事件导火索的是安徽和上海的记者微博和个人日记。他们最先接触了队伍,并在采访感受中抒发了有关“学生冷漠”,还“笑着感恩”的内容。
这些微博和随后网友挖掘出的复旦校园论坛“媒体控制论”和“协会夺权论”、“道德帝批判”等帖子和截图,被不断地扩大报道,并被网友冠以“获救学生”之名,从而激发了更多网民的潮水般批评和“人肉”。
其中,比较典型的是“夺权帖”的内容,事实上,对话的两个人并不在18人队伍中,其中一人是复旦登协的现任会长,与其对话的人则是前几任会长,两人并不存在夺权一说。当事人表示,两人对话的确如此,但原义被曲解。而“媒体控制论”的作者也不是18人队伍中。
与此同时,最先发帖的安徽记者“@淡淡esse香”也在微博中开始了反思,并把之前的微博言论删除。此前,她也受到了“挺复旦”派网友的人肉搜索和网络攻击。
“没想到,我写下的几句微博,会引发了这么多的舆论谴责,它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知道,这么多充满戾气的评论,还会有多大的杀伤力,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我无法预料。这么厚的谴责一直储存在这里,只会让过去难以过去。所以,我删了它们。张宁海的父亲说,他不想学生们有心理负担。老人的宽容,我亦尊重。”
没有结尾
“青春不会散场”
12月18日,盼盼发布了《迟到的道歉,一直在行动》的道歉帖,帖子表示对前期准备、工具使用、信息传达上他们犯了错误,并公布了初步想法,如内部筹款给牺牲警察的父母、定期探望做二老的儿女等。
然而网友们并不领情,回帖中依旧充斥着各种人身攻击的留言。
许巍的《蓝莲花》是复旦登协的会歌。一位登协会员反思道,其实有太多的东西会阻挡我们对自由的向往。比如手中多了的牵挂——还有在我们需要的时候赶来帮助我们的人。
经典登山电影《绝境雄峰》中,由影星史泰龙扮演高山救援队队长盖博在亲眼目睹了队员因为技术器材的缺陷而掉下悬崖,在心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而后为了挽救,盖博又重回高山,找回了自我……
然而在现实中,盼盼和他的队员只是普通人,他们要在未来的人生中承受的是更多来自自我内心的折磨。
“‘青春’是我在出发前给队伍命的名字,‘不散场’是我们18个人还会继续以一个队伍的形式来完成我们的救赎之路。请大家监督。”
记者手记
请给每个人一点时间
2006年3月18日,在台湾的一起山难救援事件中,受困的台湾大学登山社9名学生在凌晨获救后,与守候采访的媒体发生争执。随后有媒体以“登山获救 台大学生没人说谢谢”进行了报道,报道中写道:“这些学生只顾躲避媒体拍摄,谈笑风生,却没有人向辛苦两天的消防和救难人员说声‘谢谢’。”报道从而引发了公众对登山学生的不满情绪和诸多争议。
隔日,台大登山社发出声明稿,试图指出学生在救援后情绪低落有可能被误读,然而由于争执双方都保持低调而不愿进一步回应,使得这起争议不了了之。随后的少数媒体虽然做了后继报道,也依然无法消除原先报道对公众的影响。
这不是一场“罗生门”的故事,产生分歧的是双方对同样事件的不同解读或误读。
在网络舆论监督强劲的同时,我们是否该想一下,在网络时代,单一不对称的传播关系中,受众是否能够获得均等的机会去掌握两方的意见,以客观的角度审视争议事件的原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