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贩高文霞。
顾客少的时候,菜贩王青云拿出已经凉了的早餐——一个葱花饼吃几口。从早晨6点到10点,她连一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中午饭,是昨晚剩下的,热一热。
韩洪元、王青云夫妇清晨6点从住处出发,赶来东高地上菜,两个小时候后,瞪着板车返回。怕菜被冻坏,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刘永学的老家在河南信阳市商城县祁楼村,房子外面砌了红砖,里面却是土块房
人物档案:
刘永学、高文霞夫妇,37岁,1995年从河南商城县祁楼村来到北京,在东高地菜市场卖菜至今;年收入一万五左右;三个孩子在河南老家上学;父母亲年近六十,仍在种地。
核心提示:
为了生存,抛下父母子女,离开中原故土,来到北京丰台大兴交界处,卖菜为生。数年、数十年如一日,天不亮去进菜、夜幕降临收摊,一斤菜净赚一毛钱两毛钱,菜价上涨、摊位租金上涨、房租上涨……一年累积下来,一万多元的收入,却只能养家糊口,终未能衣锦还乡。“(家里)有事就回去,没事不敢回。”不是不眷恋父母、不想念孩子,而是回不去。“双亲跟前不能尽孝,儿女面前不能尽责”,更不用说兄弟姐妹,这是北京东高地菜市场刘永学夫妇深深的无奈。
撰稿:陈芳(发自北京、河南商城)
他们不过是北京这座城市最为普通的几个人,故事甚至不具备任何典型,却是成千上万外来者的缩影。北京为数不多的城中村是他们的居所,农贸市场、路边摊、远郊区是他们谋生的地方。
北京东高地菜市场15年如一日打拼
凌晨6点,冬日的北京天还未亮,刮了一夜的大风,气温骤然降至零下九度。
清冷寂静的路上,韩洪元瞪着板车、王青云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车前挂着的铁饭盒与车把撞击的声音敲打着夜幕。夫妇两人在丰台梅源菜市场经营着一个小摊位,1996年从河南一个村子来到北京,卖菜至今。每天天不亮要去一公里外的东高地菜市场上菜。
白菜、黄瓜、蘑菇、莲藕……精挑细选好的菜拿到板车上,迅速用旧棉被捂好盖严,“在外面一会儿就冻坏了,有一点冻就卖不出去。”这些要卖出去的菜,在韩洪元夫妇这里就是孩子。
八点半,韩洪元瞪着满载上百公斤新鲜蔬菜的板车往回赶,王青云跟在后面。链条突然掉了,韩洪元下车,趴到地下修好,继续前行。一会儿买菜的顾客就要到了。
像韩洪元这样的批发商走后,东高地菜市场归于平静,此时的顾客只有周围的居民。
刘永学家的菜摊在路口,一块塑料板上写着菜价,字迹隽秀。刘永学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妻子高文霞站在摊位前招呼顾客。刮风降温,菜市场格外冷清,高文霞感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竞争太厉害了。”这里位于丰台区大兴区的交界,有四个大的菜市场;前不久菜价上涨,又导致顾客减少。
刘永学夫妇,1995年,从河南商城县祁楼村来到北京东高地菜市场卖菜,至今。
中午,刘永学回到两公里外租住的房子做好饭,将饭盖在电饭煲里,拎到菜市场。为了暖和一点,与妻子缩在自家的面包车里吃起来,白米饭、炒茄子,茄子是卖剩下的。
回到梅源菜市场的韩洪元将从家带来的铁饭盒拿到隔壁店里热一热,与王青云就着一杯热水吃了。王青云的早饭直到10点才得空吃完,是一个葱花饼和一杯热水。
晚上七点,韩洪元、王青云夫妇收摊回家,早下班的儿子在家做好饭等着他们,在寒风中站了一天的王青云冻得有些麻木。
刘永学的摊位也已经收了,骑上三轮车奔向两公里外的“家”,车的后面坐着妻子高文霞,还有中午拿来的电饭煲、一把粉条、一棵大白菜。刘永学迎着风哼起了小曲儿,高文霞坐在后面用手扶着丈夫。
经过一排排家属楼、一个集贸市场、一片低矮平房,已经从丰台区跨入了大兴区旧宫。一栋二层简易楼中的一间,十七八平米,就是刘永学夫妇在北京的窝,一个月房租600元。洗手,换上一件干净衣服,高文霞开始做晚饭,白菜猪肉炖粉条。一天,在这样一顿热乎饭中结束。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就是15年。每天辛苦下来,卖个五六百元,除掉成本费、一个月600元的摊位费、600元的房租、还有柴米油盐水电费,一个月下来两人净赚也就1000多块钱。
儿女面前不能尽责 双亲跟前不能尽孝
一年辛苦挣的一万多块钱,刚好够三个孩子上学生活的费用。37岁的刘永学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都在河南老家跟着爷爷奶奶读书,大女儿读高中,二女儿读初中,小儿子读六年级。“在北京上不起学,只能留在老家。”刘永学告诉凤凰网。在河南农村,几乎每一家都像刘永学一样,有三个孩子,养儿防老、不被欺负是最实际的考虑。
一家人在一起最长的日子,是暑假,三个孩子会来北京与父母团聚。“每次放假的前几天,三个孩子就开始掰着指头算,哪天可以到北京。”高文霞在这头也在掐算日子。一路上孩子们也要遭一回罪,从祁楼村步行或骑车3公里到乡上,坐汽车3个小时到邻县火车站,在火车上站13个小时才能到北京,一来一回路费将近1000元。
刘永学夫妇两年回去一次,“有事才回去,没事不敢回。”回去一次至少花费五六千元,高文霞夫妇宁愿将这笔钱省下来。
三个孩子,是刘永学全部的希望,也是支撑他们在北京的最大动力,“让他们好好读书,不能再重复我们的路。”和农村所有的父母一样,刘永学将改变命运的希望落在孩子身上。但他也隐隐担心这希望会落空……
孩子来到身边的时候,他会注意到他们身上的毛病,爱攀比,“每次买衣服都要名牌”;沉迷于网络,儿子一个星期没交作业,学校老师把电话打到他这里,结果小家伙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你够得着打我吗”;逆反心理很强,有一次高文霞训斥女儿,二女儿顶撞了一句:“你才养我6年,剩下的都是我奶奶养的。”
长时间的分离,刘永学夫妇会用物质弥补对孩子的亏欠,但弥补不了孩子心灵上的亲情缺失。而三个孩子也不像当年的刘永学那样,能够体味父母的艰辛与不易。“不能吃苦,学习又不好,以后咋办?”刘永学平时根本不敢想这样的后果。
刘永学的老家,商城县鄢岗镇团委和学校老师也在为这些留守孩子发愁,“内心孤独、任性、逆反心理强、上网成瘾,特别不好管。”鄢岗镇三中校长樊思明告诉凤凰网,他们学校630个学生,一半都是留守孩子。
鄢岗镇三中九年级的蔡小帅(化名),小学二年级时离开父母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说自己几乎不想在外打工的父母,思想上有困惑、学习上有压力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想学习,却听不懂。”他将头埋在书堆里,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迷茫。
刘永学也许不知道,对孩子来说,每一年什么时候最难过?是过完年他们离开的日子,温情戛然而止。
刘永学感叹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儿子。父亲今年59岁,母亲57岁。他和哥哥早早离开家在外打工,十几亩地就留给了父母种,还有5个孩子要两位老人照顾(刘永学哥哥的两个孩子也在老家读书)。刘永学觉得很愧对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养大我们,又养孙子孙女。太愧对父母,每次打电话都琢磨这事。”刘永学能够做到的补偿方式就是在春节给家里寄钱,只要家里缺钱就给,“他们在家什么保险没有,虽说有新农合,也只有大病住院才能报销,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家人。”
上千公里之外的祁楼村,刘永学59岁的父亲刘家彦正在自家院子里编织簸箕,老伴儿去镇上弹棉花了。忙完地里的庄稼,孩子们都去上学了,老两口也闲不住。对于离家在外的儿子,刘家彦能理解,“没办法,都是为生活。”有时候他也觉得心里闷得慌,“每年过年,都不能团圆,倒上酒都没个人一起喝。”刘家彦只能自己喝。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两个儿子能同时回到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刘永学和哥哥已经五六年没有见过了,父亲的这个愿望短期内他们或许很难满足,“现在只能顾自己的小家,至于兄弟姐妹,感情已经很淡了。一年打一次电话,哪还有亲情啊?以前中国哪出现过这种情况?父母不能照顾,孩子不能教育。”刘永学感觉生活很无奈。
北京再好也不是家 老家再穷也是家
刘永学想过回老家,好几次都不想在北京干了,一想到回去更受困就只好忍着留下。
在北京的十五年,高文霞除了去过一次前门,几乎没有离开过东高地菜市场。
对刘永学夫妇、韩洪元夫妇而言,北京始终是异乡,是谋生的一个驿站,“北京再好也不是家,楼再高不是我住的,路再宽跟我没有关系。”刘永学说但凡在老家有一点办法,谁都不会出来。
刘永学的老家在河南商城县鄢岗镇祁楼村,地少人多,一人不足一亩地,种地基本不挣钱,孩子养活不了。刘永学16岁便辍学外出打工,哥哥结婚的费用都是他外出打工挣的钱。全村的青壮劳动力一茬又一茬,都离开了那片土地。
现在的祁楼村,静得只听得见鸡鸣狗叫声,路上偶尔遇见一位蹒跚的老人,后面跟着一条黑狗。村子原本有110多人,现在不到20人,青壮年全部外出打工,长大的孩子在镇上上学,留下的是老人、女人、更小的孩子,当地人用“三八、六一、九九”形容这种现象。鄢岗镇党委副书记李献林告诉凤凰网,商城县全县76万人,外出务工的就有20多万。
刘永学的故土情结很强烈,“别看那穷,但就是有家的感觉。”从16岁离开家,在外飘泊了21年后,思归的心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他也在想,如果大家都不出来打工,国家照样会发展。“现在那么多厂子都在城里,怎么就不能往农村倾斜?假如能留一些厂在农村,谁愿意往外跑?农村的劳力越往外跑,农村越没有人力,厂子越不愿意过去,已经陷入恶性循环。人跑来跑去就是企业产业分配不均。”这些年在外打拼,始终未能挣上钱,是他最大的遗憾。他说吃苦不怕,怕的是不公平、不均衡,“以前都是勤劳致富,现在勤劳不一定致富,不勤劳反倒能富起来。”
他想回去在镇上买一块地基,盖一栋好一点的房子,做点生意,但差不多10万元的地基费用让他打了退堂鼓,只能继续在外打拼。
在外挣钱,回家盖房子做生意,已经成为很多外出务工人员的选择。鄢岗镇下属的不少村子,几乎家家都是二层小楼,这些都是外出打工的人盖起来的,有些已经选择了归家。
“有时候想来想去,我们现在全部外出都是给外地做贡献,福利却享受不了。如果不出来,在家建设农村,我们的农村早建设好了。”刘永学最大的愿望就是农村能好一点,“我们回去,下一代也不用出来。还是愿意过田园生活。”
夕阳西下,刘永学家的土坯房子渐渐消失在视线中;临近的村子,一排排的二层小楼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刘永学的愿望有一天也许会实现,农村会越来越好,靠得是这一批又一批外出务工的人。只是这代价也足够大,就像刘永学的妻子高文霞所说,“现在生活是好些,但也抛弃了很多东西。没有以前那种亲情了,爹妈照顾不上,孩子照看不了。算算,损失比得到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