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婷婷
3月21日凌晨4点,广东珠海市南屏镇广昌村一片静谧。位于城乡接合部的这个村庄四周是珠海最成熟的科技工业园区,傍晚在村庄里穿梭的外来务工者此时大多在熟睡中。
川湘菜馆朱老板两口子正在店铺里睡觉,恍惚间听得房外沙沙作响,不多久“轰隆”一声墙体突然坍塌——店铺背后一栋刚完工的7层楼房整体倒下,狠狠地砸在临街的一排商铺上。两口子慌忙从被砸得半开的卷闸门里爬出店铺,死里逃生。
当《》记者赶到现场时,拉起的警戒线内有5家商铺被压在倒塌楼房下垮掉大半,由于其他商铺内均无人夜宿,没有人员伤亡,目前房基仍在沉降,商家无法入内取回手机、衣服等物品。被砸压得最严重的一家超市与一家药店老板估计货物及其他损失分别为50万元和38万元,其余三家店铺也各自损失数万元不等。截至昨日,现场仍因安全问题无法清理。
据了解,这栋楼房为村民私占国有土地建设的违章建筑,因严重的质量问题倒塌,事发后承建商已逃之夭夭。这起珠海版“楼脆脆”背后暴露了一个迅速工业化的村庄里疯狂的“农民圈地运动”以及一个快捷致富的神话。
池塘上的“违章建筑”
事发地点广昌村位于珠海1999年挂牌的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主要组成部分南屏科技园附近,经过十余年发展科技园已相当成熟,方圆数里之内厂房遍布,根据官方资料,2009年科技园工业总产值589.54亿元,占珠海市工业总产值的24.24%,家用电器及高端空调、打印耗材以及电子信息是其三大主导产业。
在厂房与厂房之间的生活社区里楼房密密麻麻,其中倒下的这栋7层楼房是一栋典型的“违章建筑”。南屏镇政府向本报记者证实,该楼建设未办理任何手续,为当地村民私自占地建成。
楼房倒塌前一天施工方已发现墙体出现裂缝,遂撤走所有工人,但并未通知附近居民和商户。据当地居民所言,该楼从去年12月动工到事发前刚刚封顶,仅用了4个月时间。一位签订了购房协议的小餐馆老板称,原本商议好以12万元购买该楼85平方米的套房,约好3月25日正式交房,眼看“住房梦”就在手边,不料“遭此横祸”,10万元定金随着投资商的消失显得追讨无望。据了解,事发前与投资商签订协议的还有几户人家,均为外来务工者,支付了不同数额的定金。
本报记者在现场看到该楼房倒塌的姿势相当“彻底”——整体连根拔起向正前方倾倒,倒塌的楼房底部一角连带着的一条两三米长的地桩高高翘起。南屏镇镇长陈珩向本报记者表示,确实是地基不稳导致。据多位居民讲,该房址原为鱼塘,后成为科技园污水池,直到去年这里才被填平建房。
在淤泥上建房本该投入更多资金挖塘打桩,但投资商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投资商唯利益是从,采用‘挖桩’的方式偷工减料,简直昧着良心!”陈珩叹道。据居民回忆,打地基时投资商根本没有按安全要求打桩,而采用“灌桩”的方式:在填平的地面打孔,以水泥灌入。按常规的方式,每隔一两米应打一个桩,但该楼房隔四五米才“灌”一个桩;在建筑材料采用方面也并没有采用广泛使用的直径18毫米钢筋,“用的‘细钢筋’只有一个烟头那么粗。”一位居民说。
这能给投资商减少不少成本。据当地一位有建房经验的人士称,打桩的话每个桩都要四五万元,但灌桩每个仅需一万余元,仅这一项省下四分之三的打桩成本。
按照珠海市相关文件要求,凡珠海本市农民(含被征地农民)使用宅基地进行住宅建设每户不高于五层,但事发前该楼房已建成七层。“多建一层要多卖几十万呢!”居民说。
村民成“地主”
该楼房的倒塌在当地村民里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成天聚集在附近看热闹或商量对策。工商、司法局等部门纷纷派人来现场勘察。
据陈珩所言,该地块土地性质仍在调查,目前来看应是国有土地,被当地村民与投资商非法“霸地”。本报记者了解到,该地“地主”(南屏人语)为当地村民高某,现已年逾古稀终日横卧病榻。
据了解,高某私自将这块地卖给南屏投资商李丙明建住宅楼,后者负责承建及销售,李丙明在南屏镇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久居南屏镇的居民几乎无人不知。潮州人李丙明靠做“违章建筑”起家,专做南屏镇的“农民房”已长达十多年,在镇政府所在的南屏街口一带一排房屋均出自于李丙明之手,传言其仅在广昌村就入手四块“黑地”。
李丙明自事发之日起就已失踪,受损商户试图让政府追责肇事开发商李丙明,但镇政府称李丙明“手机打不通,也不住家里”,两名主要官员甚至对商户表示商户需自己寻找承建商赔偿损失,“政府协助”。对此,受损商户极度气愤。
商户们认为镇政府不肯动用行政力量追捕肇事投资商,涉嫌包庇及推诿责任。多位本地居民指称李丙明与广昌村、南屏镇政府关系深厚在当地已是公开的秘密,不然怎么会明目张胆做了十多年“违章建筑”都没事?
陈珩亦表示自己听说过李丙明,并表示其与南屏镇多个企业关系密切,但自己还未见过此人。对于李丙明在南屏街一带的楼房开发,陈珩称是“临时建筑”,有合法报批手续;对于寻找李丙明,则表示“找不到”。
两三年内不被强拆就赚
如果不是这次楼房倒塌事态严重惊动市级政府,广昌村里所有人依然能“快乐”地数钞票。事发后当地政府下达通知,要求附近所有违章建筑全部停工——仅在倒塌楼数米后面就有四五栋在建“违章建筑”,左方亦有一两栋,每栋相隔仅仅两三米。22日下午,南屏镇政府、香洲区***局南屏执法中队、市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大队香洲中队联合对一栋倾斜楼房发出限期拆除通知,勒令25日前自行拆除,恢复国有土地原样。
广昌村违章建筑之多之乱令记者咋舌,在到塔楼附近楼顶上俯览园区时,当地人士告诉记者:“放眼所及,你所能看到的住宅楼80%都是近两年抢建的违章建筑。”该人士指向远处山脚下一片民居:“就在两年前,你看见的那片房子还没被开发,你脚下的楼房原本还是块空地。”
据该人士介绍,倒塌楼所在地仅23户本地农民,但居住了近万名来自科技园的外来务工者,并带动随处可见违章商铺开设餐馆、旅馆、简陋KTV和网吧。“几乎每家本地人都建有两三栋‘农民房’,出租或出售给附近的打工者获利。”
凡是近两年新建的“违章建筑”均为6~7层,超出珠海市政府不得超过5层的规定。倒塌楼隔壁即是一栋刚刚建好的七层新楼,楼下打着大招牌:豪华新楼招租。傍晚下班时,科技园工人们鱼贯进入小巷。
当地村民对“违章建筑”趋之若鹜几乎有其必然性。据官方统计,科技区内已有企业500余家,从业人员4万余人,绝大部分工人是外来打工者,急需一个廉价的租房和消费市场,而广昌村毫无疑问可以以“违章建筑”形式满足这日益增长的市场需求。
据了解,广昌村卖地价格一般在每平方米800~1000元,建筑成本每平方米1000元左右;出租商铺每间每月可收800~1000元,售房每平方米最低也有1500元。建房者和购房者并不是不知道违章建筑必然面临被拆除的命运,但他们的想法是——期待可以撑个三五年。“房子建好租出去只要两三年内不被强拆,就可以开始盈利,以后的都是赚的,即使拆了也不可惜。”当地人士说,而建房出售者以每层200平方米计算,六层楼房投资商可赚超百万。
“一般情况下,投资商会给‘地主’高于卖地收入的钱,比如给50万,但只有20万~30万是买地钱。多出来的钱是给当地人用来疏通关系的。”一名知情人士说。
数年来,这场“农民圈地运动”也发生了些变化,最显著的是从“租地”模式直接转变为“卖地”模式。一名2006年从当地人手中“租地”建商铺开店的老板表示,五年前还没有外地人敢从本地村民手中直接买地,担心违法。该老板当时与“无钱建房”的“地主”达成了十年“租地”协议,每月付给“地主”2000元“地租”。“当时‘地主’穷得丁当响,打着赤脚挽着裤腿。”该老板说,现在该“地主”的日子好过多了。
事实上广昌村只是南屏镇一个缩影,当记者行走在南屏镇大街小巷,身前身后均是拥挤不堪的“违章建筑”,规模颇为震撼。
移交法院没下文
广昌村发生违章建筑安全问题已不是第一次。早在2004年4月,那时鱼塘还没变成污水池,同样在这个鱼塘附近,同样在凌晨,6座新建房屋下陷2米,其中一座平房倒塌。时任南屏镇委副书记阮少海当时曾表示,6幢新建房已超出村民宅基地范围,均属违章。
既然发生过严重的违章建筑安全问题,为何政府职能部门没有及时阻止违章建筑、侵占国有土地行为?对此,陈珩表示无奈:“我们不可能24小时守在那里,往往是这里拆了他换个地方又开始建,防不胜防。”从当地新闻可看到,南屏镇历史上经常开展违章建筑整治行动,历届书记、镇长也极为重视,每次都要强制拆除一批“违章建筑”,但会有更多的冒出来。
“建的人太多了,根本管不过来,不到基层工作你是不会了解这项工作有多难。”陈珩说。有时拆违时还会有村民站在楼上以死相逼,碰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办法。
记者了解到,南屏镇“违章建筑”之所以屡禁不绝生生不息,很大原因在于没有有效的惩处机制。“有时候我们国土执法中队把查处的案件提交给法院,但从此就再无下文。”陈珩说。据了解,从2008年到2010年,仅非法侵占国有土地建设违章建筑,国土局就向法院提交过累计252宗案例,申请依法没收,但至今没有一宗有消息。
到现在为止,对这些非法占用土地的行为都只能是下行政通知,自行拆除,恢复土地原状。
“我们至今还没有对非法占用土地建‘违章建筑’的本地农民罚过一毛钱。”陈珩表示。或许正是“违章建筑”低成本的违法行为,才导致珠海市农村地区土地住房乱象层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