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喝酒,但我不能喝酒,而只能闻酒。那一缕酒香随时会把我带回四十年前,带回那个清贫的年代,主要还是在那个年代给我留下的温馨记忆。一两土烧酒在当年卖9分钱,但这50克50度的液体却能在许多个傍晚给我家的小屋燃起温暖,可以让我被生活重担压的筋疲力尽的父亲脸上泛起红光。我很喜欢当夕阳透过西窗给屋里几件陈旧的家具涂抹上暖暖的色彩时,看着父亲就着5分钱一包的花生米,喝着那一两土烧酒的样子,他是那么的心满意足。我更被弥漫在屋子里的酒香陶醉了。
父亲用来打酒的瓶子是一个药瓶,方形广口的,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盖子。按照我现在对容积的目测能力估计能装100克普通液体——水或者酒。父亲喜欢喝点酒,一次只能限一两,而且不能天天喝。因为父亲的工资要维持一家六口的生活,又因为他是党员,是干部,所以带头响应国家号召让我母亲第一批就下放了。父亲很威严,只有在他憋不住想喝一口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他会编出一些理由,比如天冷身上发寒,又比如工作太累筋骨酸痛等等。他的这些“把戏”早被外婆和母亲识破了,每当这个时候,外婆就朝我呶呶嘴,指了指放在墙角的那个瓶子,与此同时,父亲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着一毛钱了。我就拿起瓶子接过父亲手里的一毛钱,屁颠屁颠地去胡子伯伯的店里。
胡子伯伯姓陈,满脸络腮胡子,总不见他刮干净,像刷子一样,许多孩子怕他。我却不怕。我小时候皮肤很白,胖胖的,胡子伯伯叫我白弟弟。他总会趁我去他那里给父亲打酒的时候亲我一下,火辣辣的。回到家里母亲看见我红彤彤的半边脸就大骂陈大胡子,叫我以后躲着点。胡子伯伯店里的酒是装在一个很大的坛子里的,用竹制的提子打出来零卖,提子有一两的、三两的和半斤的,所以打酒不用过秤。胡子伯伯接过我的瓶子和一毛钱,把漏斗插进瓶口,用一两的提子端端正正的舀起一提子酒倒入漏斗,清澈的液体很快流入了瓶子里。然后他数出五颗蛋子糖作为一分钱的找零,如果他发现糖罐子里有碎了的半粒糖,我就逃不过他的“一刷”了——半颗糖是奖励的。
父亲接过酒瓶子的时候总会仔细的看一下,他能从瓶子里的液体高度判断陈胡子在打酒时的速度,因为酒提子离开酒坛子的速度越快,提子上沾上的酒液掉的越少,那么这些酒液会被带进漏斗。后来,这个瓶子在我心里也有了一个标准的刻度,知道哪一次我为父亲多挣了一滴酒。
看着父亲喝酒是开心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会把花生米塞进我的嘴里,而是看到他脸上的愁云慢慢消失,我才敢爬在他肩头撒娇,才会暂时不听见父亲和母亲为了生活的长吁短叹。父亲把瓶子里的酒分二次倒入一个小盅子里,在倒第二盅的时候,他举着瓶子的手久久不肯放下,看着从瓶子口滴下的酒滴像珠子一样,一滴比一滴珍贵,完了他就用手指在瓶口上一抹问我:想舔一下吗?我顺从地张开嘴,一阵热浪直冲我的脑门。这可能就是父亲给我播下的酒种。
从此,我给父亲打酒就多了一个心眼。我缠着胡子伯伯要打一毛钱的酒,这可难住了胡子伯伯。一两酒好打,加一分钱怎么打?他问我:不想吃蛋子糖了?我就撒赖,揪住他的胡子不放,我就要打一毛钱的酒。胡子伯伯拗不过我,只好在满满的一提子后,再哆哆嗦嗦地用提子在坛子里勾了一下,偷一样地倒进漏斗里。当他把提子搁在漏斗上的时候,我就去逗他:胡子伯伯,想不想亲我?胡子伯伯乐的停下了手里的活在我脸上一阵猛扎,我却斜眼看着提子上残留的酒一滴一滴掉进漏斗里,再漏进瓶子里。
父亲看见瓶子里的“酒平面”明显地超过了以往的高度,又看见我被“刷”的绯红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一下子把二棵花生米塞进我嘴里。外婆却守在门口等陈胡子下班走过,说要拔了他几根胡子。
如今,我已经能够为父亲买整瓶的甚至整箱的酒了,更何况现在当干部的永远有喝不完的酒,但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太累了,他支持不住了,他在55岁那年就逃避了。我该庆幸父亲终身喝的是清清白白的酒,还是该遗憾父亲的早逝没能让我搭上他职务带来的“顺风船”?在这个父亲节里,我深感后一个想法是卑贱的。我应该感谢父亲作为一个两袖清风的干部远离了尘世,而没有让我为有一个现在那种“我是领导”的父亲而蒙羞。所以,在这个父亲节里,我还是可以骄傲地说,我的父亲曾经是干部。在我对父亲的怀念里,只有亲情的温馨而没有一点瑕疵。(作者: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