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省
郭省和学生们
本报记者 王晶晶文并摄
自打从县城回来,当了20年代课老师的郭省就知道,转正的事又“没戏了”。
那一天,在河北省蔚县教育局里,局长温桂全正要打开会议室大门,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叫他,他转过头,又低下眼皮,才发现拄着两根拐杖的郭省——他个头就像个学前班的孩子,还不到1.2米。
“我知道你,你是咱们‘南山两支花’嘛。”另一支花,说的是一位同样残疾的乡村教师。郭省都不知道自己竟得了这样一个诨名。
由于3岁时患上小儿麻痹,郭省的双腿长年蜷缩着,用他自己的话说,“正面看像X,侧面看像S”。1992年春天,初中毕业的郭省成为一名乡村代课教师,20年来,为了转正,他进县城找过很多次领导,但每次的结果都是“转正的可能性非常渺小”。
然而,只要郭省的拐杖咚咚地杵进教室,他身上的颓丧很快就被孩子的笑声一扫而光。
这个39岁的男子挺着身子,也只比学校里最小的学前班孩子高出半头,讲课时必须爬上一张长椅才能够到黑板。但孩子们却用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词汇,形容外人眼中这个微不足道的代课教师:“最聪明”、“最勇敢”、“最棒的”。
“和孩子们在一起,这一天太阳都走得特别快。”郭省笑着说。
郭省现在代课的宋家庄镇中心校大宁小学,地处偏远,距离蔚县县城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三年前,他坐着三轮车,成为这个山沟里唯一的老师。
像每个普通的清晨那样,郭省拉开抽屉,拿出一只银色的哨子吹了一下,声音不大,但足以穿透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他爬上黑板前的那张长椅,在这个高度,他可以看清楚自己的11个学生了。
这是三年级的语文课,要讲列宁与灰雀的故事。郭省站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桌子,“你们知道列宁是哪儿的人吗?”他试探性地问。
“中国的!”“山沟里的!”“大宁的!”4个三年级的孩子嚷着,一年级和学前班的孩子们低头写着作业。
“列宁是外国的,是俄罗斯的,原苏联的。”郭省耐着性子,解释了原苏联与俄罗斯的关系。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个公鸡模样的图案,“这是黑龙江”,他指着“鸡头”,扭过身子说,“这是俄罗斯,黑龙江挨着俄罗斯,就像对角沟和大宁挨着一样。”
实际上,孩子们口中“无所不知”的老师,从没去过俄罗斯,他认为列宁是毛主席的“好朋友”,就像他虚幻地把转正作为自己最大的愿望一样。
20年前,郭省第一次以代课教师的身份站上讲台,是在他的家乡西水泉,一个尚未通自来水的村子。那时,村小唯一的老师要离开学校,村里的“文化人”郭省就此成为接替他的人。但当坐在台下的孩子透过讲台,只能看见郭省的眼镜时,他们忍不住一阵哄笑。
家长们也不买他的账。“他一个残废,会干什么”。班里的大男孩处处和他作对,一次上课,他从蹬着的椅子上摔了下来,台下的孩子笑得开心极了。
为了证明自己,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备课,并向同样是老师的父亲请教复式班的教学方法。那年期末考试,他带的西水泉村小平均成绩,比往年高了3分。曾经冷淡的家长开始主动找他谈孩子的学习了,他们还为他做了个特殊的讲台——只有床那么高,两边各有三级台阶。
学生们也逐渐接受了这位在身高上比他们更像孩子的老师。他从来不凶他们,还能和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下棋。他们记住了这位老师最喜欢吃莜面擦馍馍,最爱说的话是“好好学习”。当郭省再次从椅子上跌下来时,有人跑上去扶他,这一次,没有人再笑了。
20年来,郭省的工资从45元涨到了540元,辗转去过四所村小代课,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不到1.2米的身高以及双臂下的两根拐杖。他同时教授语文、数学、英语、音乐、美术、科学、品德和体育……一个小学所能拥有的全部课程。
他不识五线谱,也没有音乐细胞,只能花8块钱买一张儿童音乐CD,放在别人捐赠的DVD机里,给学生欣赏。他没法和孩子们一起上体育课,就让曾经教过的大孩子从镇里小学学广播体操,教给体育课代表。有时,他帮孩子们摇大绳,这是他唯一可以驾驭的体育运动。
镇里孩子们有的,只要可能,郭省也不想让自己的学生落下。于是,这所只有11个学生的学校,有了升旗手、护旗手、体育委员、学习委员、纪律委员、音乐委员……腿脚不利索的他,还带着学生们去村边的小溪“秋游”。这场没有大巴车、没有零食,不花钱的短途旅行,对于郭省来说却是一次长途跋涉,他走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孩子们一边埋怨他走得“太慢”,一边和他聊着天。还有人从树林里钻出来,脱下上衣装了满满一兜蘑菇,作为教师节的礼物送给他。
“跟孩子们在一起,他们就是我的双腿、双手。”郭省说。
生活中,他也向往爱情。他曾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女孩通信三年,两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每次都是厚厚一叠信纸,总得往信封上多贴一张邮票才行。但每月工资90元的郭省最终放弃了这段感情,“我连给她买双靴子都买不起”。
这个自称“没有资格动心”的老师,认为只有跟孩子在一起时,内心才最安宁。
然而,从1999年开始,这种安宁被打破了。清退代课教师的传闻开始在山村里传播开来。在他身边,已经有几位老师陆续离开。一位常年挣90元的代课教师,走下讲台,去山上放羊了。
郭省害怕了,他拄着拐找到县政府,可一连三天,门卫都告诉他:“领导在外面开会,不在。”他没钱再住旅店,只好走了。
回到山村,村小也快办不下去了。这时,西水泉村只剩下3个适龄学生,郭省只能带着他们并入岔道村村小。
他最初教出的那批学生,大多已经工作,离开了家。曾在他课堂上对着干的男孩,只要在县城里碰到他就往他手里塞烟,“都是4块钱以上的好烟”。还有个外出打工的男孩回家后,买了鸡骨头和豆腐,硬拉他到家里吃饭。男孩开了一瓶啤酒,给从不喝酒的郭省倒了一杯,表示感谢。
这些温情让郭省在等待中找到了一丝属于老师的尊严与慰藉。然而,2005年起,清退代课教师的消息再次传来。郭省这次真的慌了,他又去县城找领导。在县教育局一位姓孙的股长那里,他终于看到了红头文件,“没戏了,肯定没戏了”,他嘟囔着。
但他最终还是忐忑地拄着双拐,出现在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外。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他还不死心。
接待他的是前任教育局局长葛祥。“葛局,文件我已经看到了。虽然我只挣90块钱,但我有这90块钱,就有碗糊糊喝,不至于饿死。”他的表情和音调里已经有了一种习惯性的谦卑。恳切的一番话,把局长打动了。
“只要我当这个局长,这碗糊糊我就给你。”临走前,葛祥向他这样承诺。郭省总算踏实下来,他的工资还从90元涨到了540元。没想到,两年后,这位局长却在家中自杀了。曾经的承诺成了飘在空中的羽毛。
实际上,那次谈话后不久,郭省曾应要求填过一张解决个人问题的表格,表格交上去后,却迟迟没有回音。一次,他在县城一家小饭馆里吃饭,偶然听见邻桌几个人提到他的名字。郭省支着耳朵听了一阵,说的竟是他转正的事。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在县委常委会议上,曾有人提过解决郭省工作的问题,结果,一位县领导直截了当地说:“郭省转正太影响教师形象。”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扎进了郭省的耳朵,眼前的那碗饸饹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拿起双拐走了出去。“我就这么没用吗?”他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郭省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山村里。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形象”而轻视他。家长们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他,还不时在生活上接济他。“他有耐心,孩子怎么叫唤,他都不嫌麻烦。要不是他,谁愿意来这地方?”在郭省的办公室兼卧室和厨房里,40岁的村民王建军正帮他切着土豆,听着女儿在隔壁的教室里念着列宁与灰雀的故事。
可郭省仍然放不下转正的事。当朋友建议他去城里见见教育局新上任的温局长时,郭省的心又动了,他和他的两根拐杖又一起进城了。
这一次,答复还是跟往年差不多。温局长告诉他:“让我给你转正,我没这个权力,等以后有机会,政府会考虑你的问题的。”
郭省有点死心了,“确实没有这个政策”,他表现得很是理解。
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突然因为媒体的关注有了转机。教师节那天,宋家庄镇中心校的两位领导来大宁村了解情况,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来清退他的,吓了一跳。结果一周之内,县教育局两次承诺给他加薪,如今他的工资提高到1000元了。
“我现在教龄20年,如果转正了,能挣到2000块呢。”他心满意足地算着,仿佛转正的事情又有了转机。
9月19日,一个电话彻底打破了学校里的宁静。郭省接到通知,县教育局打算安排他到县城一所小学工作。两天后,会有一辆汽车把他从大宁村接走,三年前,沿着同一条路,学生家长王建军骑着三轮车把他接了来。据他猜测,县里受到了媒体的压力,“不敢让他再呆在这儿了”。
对于郭省来说,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尽管是否让他继续教课、是否能转正,还没有定论。但他却犹豫起来。“我很矛盾,我不想离开孩子们,孩子们也离不开我。”
对于班里的11个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悲讯。得知这个消息,教室里哭声一片。有个孩子悄悄地写了句话给他:“郭老师,求求您,别丢下我们。”他们不在乎自己的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和一个老师,他们也不在乎这位老师到底是不是“正式”。他们看重的,只是和这位不到1.2米老师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
“看到这些话……我……”郭省哽咽了,他没有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