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的贫贱夫妻
不过,苟丽已经等不及向婆婆兑现“生一个好宝宝”的诺言,她和丈夫最紧迫的事是为家里挣钱还债。今年3月,她再次和丈夫赴兰州打工。他们在兰州张苏滩花50元租了一间只能放下床的房子,一开门就会闻到隔壁公厕的臭味。
一开始,苟丽在一个服装批发市场找了份月薪300元的工作,陈小林在一家工厂找了份月薪350元的工作。夫妻俩算了笔账,房租50元,其他费用最省也得100元,一年下来只能落下5000元左右。“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发愁的苟丽曾经在半夜把陈小林推醒
半个月后,陈小林下了狠心,辞掉工作借钱买了辆旧摩托车,跑起摩的生意。苟丽也辞了工,她告诉丈夫:“不少老乡在发廊帮人洗头,工资有千把元。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一开始,陈小林还每天用摩托车送她到发廊。
这些日子,苟丽与平时一样,总是晚上9时回家。陈小林跑摩的很累,苟丽每天给他打洗脚水。他们有个小小的录音机,两个人趴在一起听。最喜欢听的是《两只蝴蝶》,苟丽会靠在丈夫的肩旁轻轻唱:“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陈小林有时跑夜摩的不回家睡,妻子告诉他依然每天按时下班回家。然而他很快从房东那里得知,妻子在说谎。由此,陈小林获知妻子在发廊做起了“小姐”。
他勃然大怒:“我们再穷也不能做这个啊,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并给苟丽二哥打电话:“我管不住苟丽了,我们俩离婚算了。”苟丽委屈得痛哭:“难道你以为我真想干这份苦差?你忍心看着爸爸那样去卖命挣钱吗?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回想起这段屈辱的往事,陈小林低着头,双手拼命搓着,涕泪横流:“我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觉得自己太穷,太无能,不像个男人。老婆是为这个家去做的,她那么爱我……”
激烈争吵之后,苟丽的“工作”被陈小林默许了。但苟丽还没“工作”几天,即在“严打”中因卖淫被抓,并于4月 18日被送入桃树坪收容教育所,进行为期6个月的收容教育。
4月19日,他赶到收容教育所,两人一见,抱头痛哭。陈小林抓着苟丽的手,“别哭,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不管多少钱。”苟丽则在日记里悲伤不已:“我心想哪里有那么多钱?我真的很后悔,后悔为什么会干这份苦差。”
苟丽是从这天起开始记日记的,一直记到8月中下旬她被释放时为止。一共记了116篇。
为给苟丽筹借收容教育生活费,陈小林给家里打电话撒谎:苟丽的腿给车碰了,缺医药费。家里就东拼西凑地寄来了 1000元。
陈小林更加辛苦地跑摩的,一心赚钱救妻。苟丽在她的日记里写下了感动:“我真为有你这样一位老公而感到自豪。 ”
后来,陈小林急了,把摩托车卖了1000多元,准备去“捞”苟丽。苟丽在收容所内得知此事心情沉重,在日记里一个劲地说她的男人“太傻了,太傻了”。
但即使在这样的艰难中,苟丽也有开心的时候。5月13日是苟丽的生日,丈夫花20元买了一只烧鸡和20个鸡蛋,送进了收容所。鸡是和同舍人分享的,苟丽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老公,你给我买鸡,我好感动。”而陈小林在外面的日子已经窘迫到“两块钱的牛肉面我都不敢随便吃”,他自己的生日是花5元钱度过的。
眼看日子撑不下去了,陈小林只得又借钱买了辆旧摩托车跑,因为是黑摩的,屡次被罚款,一个月后卖掉摩托车,竟然倒贴1200元。而毫不知情的苟丽还在6月25日的日记里挂念:“你还在跑摩托车吗?一定很辛苦,要自己照顾自己,别累坏了身体。我好想好想飞到你的身边。”
这种无时无刻的相思与挂念,也是铁窗中苟丽最主要的精神内容。日记差不多有一百篇都是以“老公,你在想我吗? ”这样的语句开头的。她还将“老公,我想你,我爱你,我要你一生一世,亲爱的老公”这一句话写了数百行,填满了整整四页日记。
苟丽在铁窗里最最期待的事是丈夫的探望,在日记里,丈夫每一次探望都被她标了出来,一共21次。每一次见面的时间一般只有五六分钟,所以他们惟有纸条传情。“我想你时,就看你写给我的纸条。每当我看到纸条时,眼泪都会流下来。 ”苟丽在日记里说。
6月已经快过去了,释放的日子还遥遥无期,西北农村的麦子已经熟了。于是,苟丽又在日记里挂念起地里的麦子,挂念起回家打理农事的丈夫,挂念起她视之为亲父的公公,还有她一切的亲人。
7月,兰州夜里的天气开始转凉。苟丽可怜起刚被收容进来的一个同舍女人,她在日记里很孩子气地说:“老公,我今天早上把我的那条牛仔裤给昨晚新来的那个女的穿了。你不会怪我吧?”
8月下旬,她意外地被告知,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两个月释放。释放那天,丈夫陈小林还在北京借钱,满脑子想着怎样早点把她赎出来。
狂喜中的陈小林匆匆从北京赶回,妻子在车站接他,两人一见,又是抱头大哭。妻子几个月没吃到好东西了,陈小林找四叔借了500元,请上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大盘鸡。
可是,苟丽的4个月铁窗生活,已经让陈小林花了1万元,这些钱也是借来的。4个月的城市生活,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使陈家更加债台高筑。其中有笔1300元的债要在10天之内还清。与妻子相处仅一天的陈小林,只得又去北京打工和筹钱。夫妻俩的计划是陈小林在北京筹上800元,苟丽向娘家借500元。等钱一到账,“你要马上到北京来,我们在北京团团圆圆地过中秋节。以后一起在北京打工,重新生活。”陈小林说。
9月1日,陈小林离开兰州去北京,苟丽趴在候车室的窗口目送他,哭个不停,陈小林说:“别哭,别哭,我们很快又会在一起的。”
但这成了他们的最后一别。4天以后,陈小林得到了苟丽被嫖客杀害的噩耗。
陈小林一直想不通妻子被关了4个月后,为什么又去做同样的事。“我想惟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既不愿向同样很穷的娘家借钱,又想早日来北京见我,所以只能想到这个来钱快点的办法……”陈小林说着说着就哭了。
苟丽的遗物里有一份账单,记着她被释放后近一个月的花费。陈小林说他去北京时没给妻子留多少钱,估计这些都是她自己挣的。从账单上看,她每天吃的没有超过4元,惟一的奢侈品就是150元的小灵通了。衣服鞋子之类,则是她被释后要买的必需品,但没有一件超过50元。在陈小林的记忆里,妻子一生没有穿过超出60元的衣服,“去年她怀孕时我给她买的棉衣是最贵的,60元。”
在向本报记者回忆这些往事时,陈小林不但常常被自己哭声打断,被悲伤噎住,还有过许多次反复甚至不安。他承认有许多东西无法说,也永远不可能向别人说。他甚至承认,他向前来采访的中央电视台记者也说了谎。他曾经想对家里人隐瞒苟丽的死因,但前几天一个在兰州的亲戚把真相传到了村里。乡村舆论立即由同情变成了嘲讽,母亲哭得死去活来。陈小林觉得“已经没脸回家了”,他不敢回去安慰悲伤的母亲,而是跑到了北京打工。
陈小林不愿想象妻子在最初下定“那样去做”的决心时所经历过的挣扎与痛苦。他说,他会把这些永远埋在心底。对此,苟丽在日记里也只字未提。
惟一能让外人洞察苟丽那时的真实内心的,是流传在发廊周围的一个说法。发廊的小姐们说,苟丽每和客人作一次x.j易,就会默默地用纸折下许多颗心。
这些心是给自己老公的。心的一面写着她的小小愿望,另一面则画上可爱的卡通笑脸:鼻子是心形的,脸颊是用“吻你”或者“爱你”的字样拼成的,嘴弯成了月牙一样的线条……在苟丽的遗物中,这样的心有满满一纸袋,一千多颗。